薑遠跟著大軍在武都修整等候了三日,終於等來了從遝中趕回來歸隊的偏師。
比起全師而還未受追擊的主力,這支從原道城下撤退的漢軍就顯得十分狼狽了,不但丟棄了幾乎全部的隨軍輜重,士兵中還有近四分之一的傷患。
薑維與諸將在中軍營帳內接見統領偏師的將領,詢問敗因之後才得知,原來是此人自作主張,想要在撤退過程中遷走沿途的魏國百姓。因此耽擱了行程,導致全軍在隴西郡被鄧艾追上。靠著付出了留下殿後的一校兵力被鄧艾擊潰消滅的代價,才得以保全大部分人馬退回遝中。
得知真相的薑維勃然大怒,斥罵道:“畫蛇添足!退下!記四十軍棍!”
盡管只是一場微小的失敗,但卻因為發生在這一仗的末尾,使得整個戰役都變得黯然失色。
似乎是為了出去透透氣以舒緩胸中的抑鬱,薑遠看到薑維冷著臉獨自離開了軍帳,留在帳內的其余將領們面面相覷,主帥離開了,但大家似乎還有想說的話沒有說完。
資歷最老的廖化率先開口道:“我軍若在鑰谷之戰結束之時便撤退,或轉頭回到原道城與偏師匯合,也不至於有此一敗。衛將軍執意進軍天水,難道不也是畫蛇添足嗎?”
帳中多為漢中軍隊我將領,此時一片默然,即便有人認為廖化說的有道理卻也不敢應聲附和。
廖化的目光在諸將身上掃了一圈,隨後搖了搖頭:“老夫還有守衛陰平之責,先走一步。”
“廖太守留步,衛將軍準備帶領諸將前往成都報捷,太守難道不去嗎?”夏侯霸伸手挽留道。
廖化哼了一聲,不冷不熱地說道:“興師動眾鏖戰兩月,未得寸土無功而返,老夫沒那麽厚的臉皮去見天子邀功請賞!”
“廖太守此言差矣,此戰雖未能奪得土地人口,但重創了曹魏雍涼軍團,豈能說無功而返?”薑遠忍不住從張嶷身邊走了出來反駁道。
廖化回頭看向薑遠,白眉微擰反問道:“那又如何?區區兩萬人的損失,曹魏很快就可以從別的地方抽調士卒填補空缺,我們損失的千把人要去哪裡補?”
帳中再度陷入沉默,廖化隨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夏侯霸無法忍受氣氛尷尬沉重,於是出聲開解道:“廖老將軍的話諸位也不用太往心裡去,不管怎麽說這一仗是我們勝了。該慶功還是要慶功的,也好助長我軍聲威士氣、鼓舞朝廷上下北伐的信心。”
隨後見眾人沒有再提出意見和看法,夏侯霸便替薑維先遣散了諸將,安排眾人各自回營準備率軍返回漢中駐地。
薑遠跟著張嶷從營帳裡出來,看到不遠處那個統領偏師的將領正在被責打軍棍,場面令人不忍直視。
“四十棍下去,起碼半個月站不起來了吧?”薑遠喃喃道。
“倒不用那麽久,軍醫很擅長治這種傷,有特別靈驗的膏藥。”張嶷笑了笑說道,“不過頭幾日肯定是很受苦的。軍法如山,其實衛將軍已經留情了。”
“是麽?”
“他犯的這個錯,往大了說可是算是違背將令,是能斬首的罪。”張嶷邊走便說道,“軍中令行禁止,法度嚴明。古往今來便有規矩,哪怕上命是錯誤的,底下人也必須去執行,何況這次衛將軍的撤退命令是正確的。”
“雖誤亦行……”
“不錯,雖誤亦行,只有如此才能讓主帥對整支軍隊如臂使指。”
薑遠琢磨著張嶷的這番話,
覺得雖誤亦行這一條有點顛覆自己的三觀,要求底下領兵的將領對主帥的命令不折不扣執行到底,哪怕明知是錯的也不反抗,這不就等於扼殺了底下人的主觀能動性嗎? 當然這麽做的好處也很清晰,保證主帥能夠完全掌握自己手下的軍隊,根據行軍速度隨時可以輕易推算出各部的位置,這在通訊條件極為簡陋的古代是十分重要的。
如果主帥的個人能力足夠出眾,底下人完全放棄自己的想法做他的提線人偶也不是什麽壞事……薑遠心想,只是人非聖賢,誰沒有個判斷失誤的時候呢?即便是義父,這一次不也沒算到郭淮這麽快就到了天水、沒算到魏國能動員起十五萬人的龐大援軍。
此時張嶷的聲音把薑遠從遐想中拉回了現實:“薑參軍,我已經讓各校將領粗略統計,無當飛軍經過這一戰損失了近五百人的兵力。”
“和鄧忠交戰的時候,有這麽多人陣亡嗎?”薑遠心中一驚,回想起無當飛軍經歷的兩場戰鬥,遝中伏擊那一戰幾乎是痛打落水狗己方沒什麽損失的,那麽這接近五百人的減員只能是在鑰谷一戰時造成的。
張嶷說道:“倒也不全是陣亡,有些人還活著,但落下了傷殘……”
薑遠這才發現張嶷領著自己前往的方向不是無當飛軍營地所在,而是全軍的醫營。
薑維手下整支軍隊的傷病都集中在醫營,比起其他營寨中巡邏士兵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醫營裡的氛圍比較沉重淒涼,時不時可以聽到傷痛難忍的嚎叫。
“張將軍。”
“張將軍……”
一名額頭輕傷的無當飛軍士兵攙扶著失去了一條腿的同伴經過,兩人見到張嶷和薑遠時顯得十分詫異,停下來向二人行禮。
張嶷對二人點頭致意,吩咐他們快去休息,隨後繼續往醫營深處走去。
感受到傷病員們從四周凝聚過來的目光,薑遠感到很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把頭埋低,看著張嶷的腳後跟和自己的腳尖,仿佛自己虧欠了這些人似的。
“你還是第一次看到大戰之後醫營裡的樣子吧?”張嶷察覺到他呼吸的紊亂,很快便理解了他此時的心情。
“嗯……”
“讓我猜猜你現在在想什麽。”張嶷停頓了片刻,說道:“你應該在想……如果自己是領兵的人,該如何面對因自己的命令而負傷、戰死的士兵。”
“張將軍……”薑遠失聲低低地叫了出來,“你……”
“過來人。”張嶷聳了聳肩,“我當年跟著馬忠將軍鎮守南中,和作亂的叛軍蠻夷打仗,也想過這個問題。”
“那張將軍想通了?”
張嶷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說道:“打的仗多了,在軍中呆的時間久了,慢慢就不會想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