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我們又來到了另一間病房門口。門外站著幾個無精打采的年輕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我和張迪在那邊等衛東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發現我們了,還時不時地瞟張迪幾眼。等到後來我們爭論的時候,他們都好奇地注視著我們,我敢肯定我們的談話都被他們聽到了。也許他們感興趣的是張迪和夏彤彤,但離得這麽近,我們說話的聲音又那麽大,肯定傳到他們耳朵裡去了。
當我們懶懶散散磨磨蹭蹭地走到那間病房門口的時候,他們停止了聊天,用一種漠然的眼神打量我們。衛東停下來,我們也跟著停下來。衛東掃視了他們一眼,朗聲問道:
“幾個兄弟是這間病房的吧?”
他們都不做聲,疑惑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衛東身上。有一個滿臉浮腫的青年乾咳了兩聲,似笑非笑地看了他的夥伴們一眼,用一種憤憤不平的口氣問:
“我們是不是這個病房的跟你有什麽關系?”
“你們和我確實沒有關系,”衛東笑眯眯地說,“但只要你是這家醫院的病人,或者病人家屬,就和我們在做的事有關系,息息相關。”
“哇!”一個頭髮蓬亂兩眼迷離的青年說,“你們在做什麽事啊?居然影響到這麽多人的利益,好牛逼哦!”
“牛逼不牛逼不是我們說了算。”夏彤彤上前一步說,“得讓別人來評價。”
夏彤彤一出場,那幾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都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態度,代之以一種嚴肅與鄭重的表情。
“看你的樣子,嚴重睡眠不足。”夏彤彤對那個兩眼迷離的青年說,“並且是長期睡眠不足。我沒說錯吧?”
他一臉困惑地看著夏彤彤,看不出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麽藥。他突然臉一揚,用那種裝出來的蠻橫口吻說:
“是又怎樣?”
“你們幾個好像也……”夏彤彤又轉向其他幾個人說,“你們同樣睡眠不足,程度輕重不同而已。”
“莫非你能改善我們的睡眠質量?”其中一個說。其他幾個馬上哄笑起來,他們笑得那麽開心,仿佛這是天下最好笑的事。
“我確實有辦法改善你們的睡眠質量,”夏彤彤朝他們嫵媚地笑笑說,“但你們得按我說的做。”
“怎麽做?”他們異口同聲地問。
“得先把燈關了!”
“然後呢?”
又是一陣哄笑。
“要是做不到這一點,就沒有然後。”
“我們可以去酒店呀!就按你說的,先關燈!”
“你能一輩子住酒店嗎?”
這下沒人吱聲了,他們聽不懂夏彤彤的意思。這句話可以理解為她對他們經濟實力的質疑,也可理解為一個女人渴望安定的樸素願望。但很顯然,一個女人對幾個素昧平生的男人表示哪一種意思都不適合。
中年男人緊跟在夏彤彤身後,神色緊張,雙拳緊握,一副隨時準備衝出去為她拚命的樣子。也許是因為過於緊張,他對衛東不滿和鄙夷的眼神居然視而不見。我們都能聽到他粗重的喘氣聲,看到他的胸脯在劇烈地起伏。他就像一頭如臨大敵的公牛。
“瞧你那副樣子,想做護花使者呀?”那個眼神迷離的青年說。
他話一出口,他的同伴都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笑得越厲害,中年男人越窘迫。他憋得通紅的臉上肥大的鼻翼在不停地顫抖,他的兩眼仿佛就要噴出火來。
“退回去!”夏彤彤側過臉呵斥道。
中年男人乖乖地回到妻子身邊,兩眼仍舊凶巴巴地瞪著那幾個人。現在他們已經將夏彤彤團團圍住了。他們又開始嬉皮笑臉地逗她。也許因為有我們在場,或者因為夏彤彤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他們雖然躍躍欲試,蠢蠢欲動,但都不敢太放肆。
“枉自你們幾個大老爺們,睡覺這樣的事還要我來教你們。”夏彤彤的手指都快要戳到他們臉上去了。
“我們就喜歡你教我們怎麽睡覺?”一個嬉皮笑臉的聲音說。
“我可以教你們,就怕你們不敢按我說的做。”
“上刀山,下火海,我們都願意!”
“不需要上刀山下火海,只需要你們跟著我們,去向醫院爭取一點屬於我們的基本權利。”
“什麽基本權利?”
“開燈關燈的權利!病房的電燈開關應該安在病房,由我們自己控制。”
“我們要做什麽?該怎麽做?”
“我們讓你們做什麽你們就做什麽,讓你們怎麽做你們就怎麽做。”衛東說。
在夏彤彤唱主角和那群青年周旋的這段時間,她被他們圍在中間,既像一個輕浮的娼妓,也像一個尊貴的女王。她談笑風生,應對自如,美麗妖嬈,光彩照人。衛東被涼在一旁,幾次想插嘴都沒機會。後來他索性將兩手插在褲兜裡,像局外人一樣作壁上觀。他一會看看那幾個青年,一會看看夏彤彤,他的眼神像解剖刀一樣冷冷地審視著他們。
“如此說來,你是這個組織的領導咯?”一個青年用挑釁的口氣說。
“我們這裡沒有領導,”衛東說,“我們只是組織者,服務者;也算帶頭人,事情總得有人挑頭做吧?”
“帶頭人不就是領導嗎?”
我想說帶頭人和領導不是一碼事,但看看那群青年茫然又漠然的目光,我什麽都沒說。
“怎麽稱呼我們無關緊要,”衛東說,“關鍵是能不能帶領大家把這件事做好。”
接下來他像發表就職演說一樣,慷慨激昂地描繪了一通他所設想的美好願景。他說爭取病房控制電燈開關只是我們革命目標的第一步。我們怎麽達成這一步,衛東隻字未提。他沒有告訴我們具體要做什麽,要怎麽做,他只是用一種過度熱切的口吻和一些大而無當的詞語表示, 要實現這個目標可謂小菜一碟。但對實現這個目標後的進一步打算,衛東卻考慮得比較詳細、具體,說得津津有味,頭頭是道。
他說實現第一個革命目標,我們只是走完萬裡長征的第一步,我們的隊伍不但不解散,而且還要繼續吸納新成員,使之不斷壯大、完善,慢慢形成一支有組織有紀律的強大的隊伍。
“我們這支隊伍的宗旨就是為病人服務。”衛東說,“凡是病人需要而我們又力所能及的,我們絕不推辭。我們的疾病給了我們致命的一擊,毀了我們的未來,毀了我們的幸福。但如果我們致力於追求一種更高遠的人生價值,從某種意義上我們就能超越這具速朽的肉身而達於不朽。在我看來,為病人服務就是這麽一種值得追求的崇高目標。”
“我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說,“哪裡還顧得上別人的死活。”
“我也是。”另一個說,“我的病毀了我的一切,錢沒了,身體垮了,老婆跑了。有誰可憐過我,給過我一丁點幫助,哪怕一句安慰!”
“我們幫助別人,除了受幫助的人受益,我們自己也是受益者。”衛東說,“贈人玫瑰,手有余香。倒不是說幫助別人能得到多少物質上的回報,但你能找到一種精神上的滿足感。當你向一個比你困難比你可憐的人伸出援助之手之後,你至少能從一種狹隘的怨憤情緒中超脫出來,享受到一種精神的愉悅。一句話,我們的宗旨就是,做一個好病人,為病人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