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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漸凍人》第一十九章 誰是嫌犯
  “那麽是誰強暴了我呢?那天學校裡只有三個男的:校長,駝背教師,一個十四歲的男孩。校長是一個大腹便便的禿頂男人,不管遇到誰都滿臉堆笑,對媽媽和我更是親切。駝背教師只有四十出頭,但背駝得像一張弓,滿臉皺紋,看上去像個老頭。駝背教師是一個鬱鬱寡歡的人,他喜歡把自己關在屋裡,門窗緊閉。夏天屋裡熱得像蒸籠,他汗流浹背地坐在他那張搖搖晃晃的椅子上,本來伸手就可以推開窗子,他卻從來沒有想過打開它透透氣。

  “我們家鄉有句土話叫歪歪母牛下好兒,用來形容駝背教師和他的兒子最適合。誰也不會想到,長得那樣慘不忍睹的一個人,竟然養出那麽一個俊秀的兒子。他和很多正在發育的男孩一樣,偏瘦,臉色有些蒼白,明顯感覺營養跟不上。但他卻是我見過的長得最秀氣的男孩,甚至比衛東還要秀氣。我第一次見到衛東的時候馬上就想起了他,和衛東相比,他的眼裡多了一樣東西:憂鬱。這一點你和他相似,你的眼裡也充滿了憂鬱。你不要做出不屑一顧的樣子,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堅信自己與眾不同。從某種程度上你做到了這一點,在我認識的人中,你和多數人都不一樣,和我們病房的中年男人不一樣,和衛東也不一樣。我身邊有太多庸俗猥瑣的油膩男,值得慶幸的是,我遇到了一個不油膩的你。但你要承認,讓你顯得與眾不同的這些特質,比如憂鬱,並非專屬於你,它曾經也屬於那個十四歲的男孩,屬於千千萬萬個具有憂鬱氣質的人。”

  說到這裡張迪停下來看看我,她可能是擔心自己的話惹我生氣。她太小心了。我不覺得憂鬱是一種值得讚美的品質,我並不想憂鬱,我只是開心不起來。當然,關於憂鬱,我還有自己的理解,我笑笑說:

  “憂鬱有什麽了不起的。既然有成百上千副憂鬱的面孔,說明憂鬱也不能讓人變得與眾不同。憂鬱的面孔和眼神都相似,憂鬱的原因卻各各不同。如果你憂鬱的原因和別人憂鬱的原因不一樣,倒是說明你有一些獨特的地方。”

  我及時打住了,在張迪談自己被強奸的遭遇的時候,很顯然談別的什麽話題都不適合,都不人道。

  “我喜歡那個男孩。”張迪繼續說,“每天放學後,特別是周末,學校裡空蕩蕩的,他喜歡一個人在校園裡四處遊蕩。有時他把一個礦泉水瓶子從校園的這頭踢到那頭,他踢得很準,瓶子高高地飛起來,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他並沒有因為自己高超的腳法顯出絲毫的得意,他眉頭緊鎖,顯出興味索然百無聊賴的神色。瓶子落在哪裡,他就朝哪裡走去。他走到哪裡,我的目光就跟到哪裡。我感覺他不開心,我想安慰他。只要他出現在校園裡,很快我就會出現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我手裡拿著一本書,或者別的什麽玩意兒,裝模作樣地看書或者玩耍,但我的視線沒有離開過他一分鍾。”

  張迪沉默了一會,用一種悲哀的口氣說:

  “就是這麽一個我寄予了無限幻想和深情的男孩,突然間成了強奸我的嫌疑犯之一。我把所有美好的願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如果真的是他,他摧毀的不是我的童貞,而是我的整個世界。所以我寧願是禿頂校長和駝背教師強奸了我,而不是他。”

  我看到張迪的眼圈紅紅的,但她一滴眼淚都沒流。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我只是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

  “後來你從他們身上發現什麽異樣沒有?”我問張迪。

  “什麽異樣也沒發現。”她平靜地說,“校長遇到我們還是笑眯眯地打招呼,駝背教師還是那麽陰鬱、冷漠,少年依舊孤魂野鬼一樣在校園裡遊蕩。”

  “會不會另有其人?”

  “不大可能。”張迪說,“雖然一些不三不四的社會青年時不時會出現在校園裡,但他們一般只會在操場上逛逛,不會來教師宿舍,何況我住在二樓。直覺告訴我,這個人就在他們三人當中。”

  “你為什麽不把這件事告訴媽媽呢?”

  “告訴她有用嗎?”張迪說,“除了讓她傷心,什麽用都沒有。你說她可以幫我查清事情的真相?你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連我這個當事人都一頭霧水,你讓媽媽怎麽查。再說我了解我媽,她是一個打碎牙齒都要往肚裡咽的人,這件事關乎我的名譽,她絕不會將它張揚出去。我要是告訴她,她肯定會為我傷心,但傷心會慢慢轉化成怒火,她又查不出是誰乾的,甚至連開口問問的勇氣都沒有,滿腔怒火找不到撒處,最後肯定要撒到我身上。她會責怪我睡覺,睡覺也不關好門;她還會罵我是死豬,有人進屋都不知道,被人壓在身下都醒不過來。”

  “你就這樣默默忍受,什麽都沒做?”

  “那天我沒吃晚飯。我撿起扔在地上的衣服,穿好,帶上一套乾淨衣服,帶上毛巾和香皂,隔著窗子跟媽媽打了聲招呼,就到街上的澡堂去了。我在澡堂洗了三個小時,將身體的上上下下角角落落擦了又擦,洗了又洗。不管我怎麽擦,怎麽洗,不管打了多少香皂,洗了多少水,那股令人作嘔的味道總是揮之不去。第二天,第三天,我又去洗澡,我把皮膚都擦紅了,有些地方甚至擦破了,還是沒能徹底消除那股味道。”

  “後來有好多次我故意靠近禿頂校長和駝背教師,像狗一樣快速嗅嗅他們身上的味道。有兩次我感覺那天我身上的氣味有點像禿頂校長身上的味道,有兩次聞起來又像駝背教師身上的味道,最後把我自己都搞糊塗了。我也試圖走近那個少年,嗅嗅他身上的味道,但他像往常一樣,只要我離他近點他就默默地走開,像蛇一樣不願意讓人打擾。”

  “他會不會是心中有鬼才不敢讓你靠近?”我問張迪。

  “他從來不會讓我靠近他,之前也是這樣。再說我從他的眼裡也看不出任何異樣,他的眼神和他爹很相似,憂鬱而冷漠。”

  “你對他的好感會讓你判斷失準。”我提醒她。

  “一開始我希望不是他,”張迪搖搖頭說,“後來我發現,要真是他情況可能會好一點。從那以後我噩夢連連,有時夢見禿頂校長趴在我身上,有時夢見駝背教師趴在我身上。如果非要做這樣的噩夢,我寧願夢到的是他。”

  我想安慰一下張迪,但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我捧住她的臉,吻她的頭髮,繼而吻她的臉。她的眼淚洶湧而出,淚水打濕的地方一片冰涼,像她的手一樣冰涼。

  “就在我十二歲那年的夏天,我的童年結束了。”張迪擦了擦眼淚繼續說,“我的生命中多出了三樣東西:一道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一個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的秘密,一個渴望查清真相追出真凶的願望。這三樣東西就像三道枷鎖,讓我不得自由壓抑之極,我常常從噩夢中哭醒過來。我以為只要我查清真相追出真凶,一切就會好起來,但駝背教師的調走讓我最後的幻想落空了。那個周末過後沒多久暑假就開始了,駝背教師就是那個暑假調走的,據說調到幾百公裡外的一所偏遠的小學去了,那個十四歲的少年也跟著他走了。現在只剩下禿頂校長,他的笑容依舊那麽親切熱情,僅僅依靠嫌疑人留下的唯一線索——那種令人作嘔的氣味,我越來越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隨著歲月的流逝,那種氣味,或者說關於那種氣味的記憶越來越淡薄,越來越模糊,有時我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別人留下的還是自己身上發出的。我的這種恍惚是有根據的,因為後來我在很多人身上都聞到過那種氣味,在媽媽的身上聞到過,在校長夫人的身上聞到過,在我同學的身上,包括那些比我小的女孩子身上也聞到過。後來我甚至懷疑,我被強暴僅僅是我的一個幻覺。也許那天一切都沒發生過,我摸到的血跡不過是女孩子青春期到來之際特有的一種身理現象,而下身的疼痛感也屬正常。我唯一想不明白的是我為什麽做了那個夢, 就算夢本來不可解釋,那我為什麽會赤條條地躺在床上,衣服卻凌亂地扔在地上。所以最後我還是堅信自己被人強暴了,只是我可能永遠也查不出是誰強暴了自己。沒生病的時候我總覺得一生很漫長,早晚我會查出真相。現在看來真相永遠查不出來了,當我這具曾遭受蹂躪的肉身被埋葬以後,是誰蹂躪我這一真相也會跟著永遠被埋葬了。”

  “也許我們可以試一下,查出真相。”這句話一出口我就有點後悔了,因為我壓根兒沒想好怎麽查。張迪看看我,看她的眼神,她也不相信我查得出來。

  “不一定查得出來。”我說,“但至少可以試試。”

  “你是說你願陪著我一起去調查這件事的真相?”

  “嗯。”

  “謝謝!我們怎麽查呢?”她在我的額頭上蜻蜓點水似的吻了一下,她的吻像她的手一樣冰涼。

  “找到當年的少年,從他下手。”我裝出果斷的樣子說,“他不讓你靠近他多少有些蹊蹺。再說找到他就能找到他爹,他們父子倆可佔了三分之二的可能呢。”

  “這樣好,”張迪說,“我也順便看看那個少年現在變成什麽樣了。你別誤會,自從那個暑假他們搬走後我再沒見過他,連他的音訊都沒聽到過。”

  “但你從沒忘記過他。”我用一種開玩笑的口氣說。

  “也許忘掉他我的日子會好過點。”張迪歎口氣說,“他帶給我雙重的折磨。”

  “理解。”我說。我突然感到心慌氣悶。我知道這是張迪遭受的雙重折磨引發的,我也在忍受雙重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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