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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行錄》第34章 娶妻衝喜,妖物蹤跡(新年大吉)
  同福客棧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

  入門先是一個長條木桌,佔地不小,可是從來不待客,是客棧夥計們自家的地盤。

  右側整齊地擺放著五、六個方桌,這才是招待客人的地方。

  大廳最裡邊,是一個曲尺形的大櫃台,在換掌櫃之前,上一任掌櫃就立在這裡,成天捧著一本舊書在看。

  不過自從原來的尚儒客棧被一個關中娘子包下後,原來的掌櫃呂書生就委屈做了帳房,雖然還是成天見地立在這裡,卻也沒多少時間看書了。

  今兒正是九月初一,客棧早早地便開了門,穿著深紅色交領衫裙的女掌櫃就立在門口,不時地張望著遠方。

  雖然尚儒客棧改名同福客棧沒多久,但周圍的一些閑人都知道了新掌櫃的性格,見狀便笑道:“掌櫃的,這是在等誰呢?誰又吃了飯沒結帳啊?”

  掌櫃的笑了笑,用關中口音的方言回應道:“莫撒,就似有個客人夜兒個莫回來,心急滴很。”

  “懂了,這是沒結房錢!”有吃早點的客人一拍大腿,玩笑道。

  掌櫃的白了他們一眼,徑自回到了櫃台後面,正要對著原掌櫃現帳房吩咐兩句,便聽得外面一陣吵嚷聲,隱隱間還有哄笑傳來。

  掌櫃的心下好奇,於是出門遠遠望了一眼,只見不遠處有三個人正往過行,一個衣衫不整的和尚走在最前方,大大咧咧,甩著膀子往前走;一個未老先衰的中年男子跟在他一側,滿臉愁苦,似是有什麽鬱結之事。

  還有一個小和尚扛著一個威猛不凡的韋馱天檀木造像,跌跌撞撞地落在最後面,一溜小跑。

  邊跑邊叫喚道:“道濟師叔,您老人家慢一點,志明快跟不上了!”

  有那過往的行人見了就笑:“眾位,我瞧見過化緣和尚有拉大鎖的,有打木魚的,還沒見過扛著一個韋陀爺滿街亂跑的。”

  走在最前面的邋遢和尚聞言哈哈大笑:“你沒開眼,少說話,這是我們廟裡在搬家。”

  於是俱都哄笑起來,小和尚也漲紅了臉,唯獨那個中年男子沒多大反應,只是不時地唉聲歎氣。

  掌櫃的見了那中年男子,心下一喜,回頭便叫道:“老白,你去把那三個人叫進來,額有話要問。”

  客棧跑堂聞言應了一聲,立馬竄出門去,不多時就帶著三個人回了客棧。

  邋遢和尚進了客棧就叫:“掌櫃的,你家的燒雞來一隻,和尚吃了就走。”

  這和尚也是熟客了,掌櫃的見怪不怪,知道其人是個酒肉和尚,先是應了一聲,示意跑堂去後廚下單,這才笑吟吟地看著中年男子道:

  “董先生,不知您昨晚去哪裡了,一宿沒回小店,我們還以為出什麽事了。”

  董士宏聞言勉強振作精神,答謝道:“勞煩佟掌櫃掛念了,董某並無大礙,只是外出散心罷了。”

  掌櫃的聞言點頭:“董先生沒事就好,您的行禮還在客房放著,沒人亂動。只不過,您當初隻付了三天的房錢,如今時限已超,您看,是不是先把房費結一下?”

  “應該的。”董士宏自無不可地點了點頭,伸手向懷中掏去,接著身子一滯,扭頭看向了一旁的道濟。

  今早他在樹林中上吊自縊時,已經把身上所有散碎銀兩送給了道濟,眼下想要支付房費,卻是有心無力了。

  面對董士宏的視線,道濟只是翻了個白眼,權當做沒看見,自顧自地和一旁的白姓跑堂搭訕,試圖要幾杯酒來。

  董士宏收回視線,苦笑道:“掌櫃的可否寬容些許時日,董某最近有要事在身,暫時無法支付房費。若是掌櫃不願,董某可將行禮為質,抵押在掌櫃的這裡。”

  掌櫃的眉頭擰在一起,打量了董士宏好一會,尤其是在對方衣衫上的髒汙之處——上吊時蹭的——看了好幾遍,這才勉強答應下來:

  “我給董先生三天時間,三天之後要是還結不了房錢,那我也沒辦法了。畢竟小本生意。”

  “佟掌櫃仁慈。”董士宏歎了一聲,要是三天之內還找不到自己女兒下落的話,他也沒有活著的念頭了,區區房錢,自然不放在心上。

  他朝著掌櫃的拱了拱手,回過頭看向道濟:“道濟師父,我們什麽時候去尋小女?”

  道濟眼下咬著一塊燒雞,手裡拿著酒壺,一旁的志明滿臉無奈與擔憂,聞言抬頭道:“你急什麽?不急!安心在這裡坐著,和尚自有謀算。”

  董士宏心中焦急,卻又不好催促太過。

  如今他將尋找女兒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眼前這個僧人身上,聞言隻得在此苦捱,時不時起身離桌,在客棧內來回踱步。

  客棧掌櫃的見狀心生疑惑,於是私底下向著志明小和尚打聽了來龍去脈,再看董士宏時便又多了幾分同情,搖著頭回櫃台後面去了。

  她雖然有心幫忙,卻是無能為力,只能打定主意,這董士宏的房錢,大不了就免了罷。

  待到道濟酒足飯飽,日已三竿時,客棧之外突然傳來吹吹打打之聲,似乎是哪家新人迎親,如今正打錢塘門外過。

  道濟這才站起身子伸了個懶腰,招呼了董士宏和志明小和尚一聲,笑道:“走吧,帶你們去瞧瞧熱鬧。”

  於是三人出了客棧,只見一支迎親隊伍行在路上,一頂紅轎被簇擁在中央,周圍跟著兩個壓轎的,不斷的吸著煙袋,意為“接香火”。

  董士宏見此心中一悲,喃喃道:“若是玉姐仍在我身邊,她八月初五的生人,今年也有十九了,怕是早該嫁人了。哪像這樣,父女難以團圓......”

  道濟咂了咂嘴,沒有理他,看著志明道:“志明啊,你有沒有瞧見這隊伍哪裡有問題?”

  志明扛著韋馱像,努力望了幾眼,忽地疑惑道:“道濟師叔,我怎麽沒見新郎官啊?”

  道濟拍手笑道:“是極,迎親不見新郎,也沒有媒人或者小叔子,你說這是怎麽回事?”

  志明還沒想明白,有那一旁看熱鬧的閑漢就笑道:“兩位師父還沒聽說呢?這是城內太平街那個周財主,給他兒子娶妻衝喜呢!”

  “衝喜?”志明聞言皺起了眉頭,“難怪新郎不見蹤影,想必是病重難起?”

  “是,”那閑漢應了一聲,“那周財主就這一個兒子,被疼愛得緊,二十一了也不曾定親。可惜突然一場重病下來,大夫們都說是命不久矣,這才急忙忙找了一個女子娶回來衝喜。”

  “這不是要守活寡?女方家裡能同意?”有旁人插嘴道。

  “嘿,聽說新娘是周財主向一個好友家裡討的丫環,姿容也算不錯,只可惜無父無母,幾兩銀子就應下了。”

  道濟和尚搖了搖頭,拉了董士宏和志明一把:“志明把老韋扛著,我們去那周財主家裡見見世面!”

  董士宏和志明被道濟這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搞得摸不著頭腦,只能跟在他後面,一行人追著迎親的隊伍,入了臨安城,來到太平街路北大門。

  只見門口四棵龍爪槐樹,門裡有幾塊匾,上寫“急公好義”、“樂善好施”、“義重鄉裡”、“見義勇為”。

  道濟笑了一聲,指著匾額道:“為了自家寶貝兒子,讓無辜姑娘去守活寡,這等人也配用這幾塊匾?志明,你去給我把這幾塊匾砸了!”

  志明聞言一縮,低聲道:“師叔,這周財主也在廟裡上過香,給自己兒子祈過福。我們這麽乾,怕不太好吧?”

  “你怕了怎地?”道濟哼了一聲,看向董士宏,“老董,我也不瞞你,你女兒玉姐便是這家公子要娶的新娘。怎麽樣,可敢把匾給我砸了?”

  董士宏聞言一愣,看向道濟確認道:“此言當真?”

  道濟點頭道:“實在不假。”

  這未老先衰,兩鬢花白的男子當即搶上前去,敢在迎親隊伍入門前大聲叫道:“玉姐!我的女兒,爹爹來找你了!”

  周圍人正準備過來驅趕他,忽然迎親隊伍一陣騷動,新娘子不知怎地闖出了轎子,一把扯下紅頭蓋,珠淚漣漣,撕心裂肺道:“爹——!”

  於是一眾家丁都罷了手,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此事。

  有見機的連忙跑入府中,通知那周財主去了。

  不多時,一個穿著寶藍色緙絲袍子,身高八尺,細腰乍背的老年男子走了出來,見狀道:“既是親家來訪,還請裡面坐。”

  董士宏心急與女兒相會,聞言便入了周府,道濟和志明兩個和尚跟在後面,那家丁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最後還是請示了老爺,這才放兩人一道入內。

  入了周府,來到了西配房第三間,卻是周財主閑居時待的小書房,也做待客之用。

  中間擺著條案、八仙桌,兩旁兩把椅子,牆上掛在前朝的古舊字畫,也算清雅。

  道濟、志明、董士宏落了座,周財主吩咐擺茶,見董士宏還是不斷看向房外,於是歎了一聲,抱拳道:

  “此事委屈賢弟了。若是賢弟不願讓自家愛女跳這個火坑,我周景也就當此事沒發生過,稍後就讓賢弟接了令愛離開。”

  眾人已經序過了年齒,知道周財主姓周名景字望廉,今已是古稀之年,幾近長董士宏一輩,眼下還是看在玉姐的面上,才稱呼董士宏為賢弟的。

  董士宏聞言稱謝道:“周老哥能理解自是最好,我和小女十年未見,今日乍喜相逢,自是不願再讓她離開我身邊一步的。”

  周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突地歎道:“賢弟父女重逢,得享天倫樂事,我卻不知此生是否還能見到此景了。”

  董士宏見周景眼角眉梢都有鬱色,像極了不久前的自己,於是出言道:

  “周老哥為令郎娶妻衝喜,可是賢侄患了什麽重病?”

  周景搖頭道:“若只是患病還好,我周府人稱有百萬之富,有個諢號喚作周半城,什麽病治不得?犬子是撞了妖物了!”

  董士宏眼皮一跳,拿眼直睄道濟,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其人當初說自己尋女一事中還有隱情,後來又回到靈隱寺請什麽光濟禪師出手相助,下山降妖。

  如今自己女兒已經見到,莫非那降妖之事......

  果不其然,道濟開口道:“老周啊,把你兒子的事說來聽聽,若真有妖孽弄事,我這就把它給辦了!”

  周景見這比自己兒子還小的和尚口出狂言,不由看向董士宏道:“這位是?”

  董士宏連忙道:“這位是靈隱寺的道濟師父。不久前我了無生念,準備自縊一死了之,還是道濟師父將我救下,出言點化,指點我來貴府尋找小女,果然遂願。”

  雖然道濟行事略顯瘋癲,但董士宏現在想來,卻覺得對方是大智若愚,於是言語間更加恭敬。

  周景聞言半信半疑,他為自己兒子尋找結親對象,也是那日在友人家做客,被其支了一招,又見對方家裡的丫鬟長得不錯,於是討了回來,權作結親對象。

  畢竟此事不算光明正大,討個無甚背景的丫鬟給自己兒子衝喜,而非找什麽正經人家出身的女子結親,也算是留了點臉。

  雖然此事大街小巷流傳甚廣,但那丫鬟的身世來歷,就連自己都不知道,道濟和尚卻能指點董士宏來此尋女。

  想來確實有幾分能耐。

  念及此處,老員外沉吟片刻,便道出了此中緣由。

  周景之子喚作周志魁,今年二十有一,尚未有室,雖然容貌俊美,但每逢提親卻是高不成,低不就:小戶人家他看不起,官宦人家看不起他。

  ——“周半城”之名說得好聽,也不過是個捐了員外郎的財主罷了,擱在這陪都臨安中,其實並不算什麽。

  因此總未定親,周員外對此甚是擔憂。

  最近周志魁忽然染病,在後花園書房調養,請了許多醫家都說是陽氣虧損,遵照醫囑服藥便是。

  但是吃藥又不見效,反而病情有愈演愈烈之勢,讓周員外多了幾分疑心。

  心中煩悶之下,於是某天晚上挑了燈便往後花園去,看看兒子病體如何。

  誰知他剛來到書齋門首就聽到屋中有男女歡笑之聲,於是周員外心中一動:

  “這必是不開眼的婆子、丫鬟勾引我兒作那苟且之事, 敗壞家風!更加重了這孽子病情,委實該罰!”

  於是心中一動,來到窗欞外將紙窗濕破,往裡一看,正見到屋中順前簷炕上搭著小桌,一男一女在那裡相擁私語。

  周員外大怒之下就想衝進去揪了這女子出來,忽然對方把頭一偏。

  “我就見鬥大一個蛇頭對我吐了口信子,嘶嘶作響。”面對道濟三人,周員外面色發白,握緊了扶手,“然後我兒忽然大叫一聲翻倒在地,我衝進去一看,那妖怪卻不見了蹤跡。”

  自那日起,周志魁便身染沉屙,臥床不起,一副藥石無靈的架勢。

  而周員外惱怒孽子與妖物歡好之事,又終究心疼幼子,隻得將此事隱瞞下來,暗中尋醫問藥。

  “此中關乎我周府名聲,我倒也沒有外傳的想法,只是謊稱犬子得了重病,所以有人支招不如娶妻衝喜,沒曾想卻是碰上了董兄尋女之事。

  “其實我倒也沒有讓新娘為犬子耽擱一生的想法,隻想著此法若不起效,偷偷將人放了便是......”

  但歸根結底,是他兒子犯的孽,卻要一個姑娘家付出自身名節,又恰被對方父親尋上門來......

  周景自知理虧,說到一半搖了搖頭,閉口不言。

  道濟見狀笑道:“看來你也是個明事理的,罷了,和尚就幫你一次,救了你這兒子,免得你日後再做出什麽糊塗事來。”

  “多謝大師。”

  周員外語調艱澀,眼中淚光隱隱,俯身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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