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刀和余老頭乘船來至松江府,下了松江府碼頭,余老頭向周遭船家打聽著松江府泗涇鎮的方向。在松江府有個特殊的區域,這個區域內有四條由北向南的涇河匯集於此,泗涇因此而得名。
“應該就是前面那個方向了。”余老頭指著前方遠處的一座寶塔說道。
“恩,那應該就是船家說的東田寺寶塔了。”文刀遙望著那座寶塔,應聲說道。
“我們先去鎮上找吳頭兒吧,他在這個鎮上已經開張了。”余老頭欣喜地說道。
“他還是再賣紹酒?”文刀問道。
“可不嘛,還得是老本行。”余老頭笑著回道。
文刀趕至鎮子前的寶塔下,他仰頭向高聳入雲的寶塔塔頂望去,看到塔刹處鑄造的仰月和寶珠肅穆地矗立於天際,這讓他對這個將要落腳的陌生地方感到了些許的定心。
“你看,我們來的正是時候。”余老頭向文刀往泗涇鎮內的街道裡面示意著。
文刀端詳著泗涇鎮內的街道,發現這裡商鋪的體量雖比洋涇浜小些,但都是鱗次櫛比的開設著。過往的人流也比洋涇浜少些,卻依然能從中感受到往日洋涇浜繁盛的景象。婦女們牽著小孩子的手在商鋪之間遊蕩,老嫗們結伴而行地閑聊著。一群男人坐在河邊的石墩上,或聊天或眯眼休憩,他們是泗涇鎮糧倉裡的裝卸工,在河邊等候著裝載糧食的過往船隻,日複一日的工作就是在船隻與糧倉之間背負起沉重的麻袋不斷前行。
這種久別重逢的生活場景,讓文刀有種失而復得後的心情,他欣慰地對著一旁的余老頭感歎道:“這地方真不錯啊!”
……
傍晚時分的泗涇鎮,寧靜安逸,微風徐徐拂過,撫慰著在泗涇鎮上每個勞碌困頓的人們。文刀、余老頭和吳頭兒三人為盤店面忙碌了整日,此時傍晚閑暇之余,三人圍坐在紹酒店內,飲酒打趣,談笑風生。
就在這觥籌交錯,酒酣耳熱之際。余老頭的妻子余老太於今日一早,便急速從洋涇浜趕到松江府,四處打聽之後,終於找到了坐落在泗涇鎮上的紹酒店,此時她就站在紹酒店外,看到文刀正坐在店門口處背對著自己,她本想趕忙上前告訴他葉敏身亡的消息,卻又不知為何頓時感到周身僵硬,猶豫在門口止步不前。她多想此刻立即向文刀放聲喊叫道,卻不禁欲言又止,只是悵然地望著文刀的背影暗自拭淚。
“你怎麽過來了?出什麽事了嗎?”余老頭坐在正對店鋪門口的位置,當他發現妻子忽然出現在店外黯然落淚時,立即起身走到妻子身旁,不禁即疑惑又擔心地向她問道。
文刀轉身回頭一看,只見余老太神情沮喪,不停地抽泣著,便料想定有事故發生,心中不禁惶惶不安。
“文刀……”余老太望向文刀哀歎著,聲音中夾雜著縷縷驚慌和陣陣淒涼。
文刀不由得心中一凜,惶恐地注視著余老太,蹙眉問道:“怎麽了?”
“大事不好了……葉敏,她……她……她自縊了!”余老太說著便癱倒在丈夫的身邊,徹聲哭嚎。
黑釉色的酒碗登時從文刀的手中滑落,粗陶撞擊到地面,發出一記蒙響,然而這記巨大的聲響卻絲毫沒有傳入在場的每一個人耳中,仿佛聲音和時間在刹那間消失了,這種短暫地停歇,麻痹著當下每個人的內心。
……
文刀連夜乘船向上海趕回,歸途中余老太向文刀述說著事情的來龍去脈。文刀站在甲板上,
凝聽著余老太的敘述,黯然傷神,隻覺余老太的聲音越來越模糊,河道兩旁的過往越來越虛無。在此刻,他突然感覺不到了周遭的存在,仿佛獨自活在一個未知的星球上,在這個星球上,他是唯一的存在,他似乎沒有意識,沒有生命,也沒有了意義。 此時河面上的涼風驟起,寒氣躥過文刀的發絲,寒意穿刺著頭皮,恍惚之間,寒意的侵襲喚醒了文刀,他此時感覺到了腳下微微蕩漾的綿柔水流和自己平緩的呼吸,他定神汲取著這份寒意,想盡量讓自己保持鎮定。
一條熟悉的河浜映入了文刀的眼簾,漂蕩的思緒在此處又重新凝結。
……
文刀趴在葉敏棺槨旁,手攥著葉敏冰冷的手,不由自己地嚎啕大哭。文子紅早已哭紅的雙眼,在見到父親後,眼淚又止不住地往下泄。文子蕩頭上纏繞著一圈紗布,遠遠地跪在一旁,頷首低眉,不敢看向父親。
“你為什麽啊!”文刀狠狠地拍打著棺槨。
“為什麽呀!”文刀又哭喪著責問道。
余老頭和吳頭兒跪在瓦盆前,不停地往瓦盆裡續著冥紙,火焰陣陣躥起,晃閃著每個哀傷的面孔時明時暗。
“你為什麽不能再見我一面?”文刀向沉睡的葉敏哀求著。
“為什麽不和我商量一聲!”
“為什麽忍心把我拋棄啊?”
“出了天大的事,不是還有我呢嗎?”
“為什麽啊?”文刀抽噎著,腦袋用力地撞著棺槨。
“別這樣啊……”余老太趕緊上前把自己手擋在了文刀的腦袋上,一邊勸解著文刀,一邊示意著余老頭,讓他過來把文刀從棺槨旁拉遠。
文子蕩見父親悲痛欲絕,本想趕上前攙扶起父親,可自覺愧疚,又不敢向前靠近,只是怯生生地低著頭跪在遠處。
“阿爸,這是姆媽留給你的。”文子紅拿出一封信封遞向文刀。
文刀接過信封,信封正面寫著四個大字“文刀親啟”,文刀一眼認出了葉敏的筆跡,他呆滯地看著信封正面,久久不願拆開。
文刀把信封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閉著雙眼,長長得歎了一口氣,良久之間再也未作聲響。
忽然,文刀睜開了眼睛,扭頭看向跪在遠處的文子蕩,惡狠狠地死瞪著他,用力地拍著一旁的桌子,厲聲喝道:“七獸幫來的時候,你人在哪!”
文子蕩聽到父親的斥責,嚇得渾身亂顫,不敢回言,低著頭不停地使勁扇著自己巴掌,余老太看在一旁,趕緊拉住文子蕩的胳膊想製止他。
“別管他!”文刀喝令道。
“我要是你,早就一頭撞死了!你還有臉跪在這裡?髒了我文家的地!”文刀說完就轉回頭去,再未看向他。
文子蕩停了下來,雙手顫抖地撐在地上,急促地喘著呼吸,背部不停地起伏著。只見文子蕩眼睛一閉,緊咬住自己的後槽牙,臉頰兩側的咬肌登時鼓起,頭猛向地面砸去,隨即發出一記響亮的撞擊聲。
這記巨大的悶響聲,讓在場的所有人頓時都吃了一驚,文刀也不由得下意識地轉頭瞟了一眼。
余老太趕緊蹲下來,欠下身子抱攏起文子蕩,扭著頭仔細觀察著,只見文子蕩氣息奄奄地抽泣著。
余老太攏著文子蕩埋怨道:“你個傻孩子呀!你阿爸那是氣話啊,你再有個三長兩短的,他可怎麽活呀!”
文刀把頭轉了回來,肅然危坐著,繼續訓斥道:“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裝胡樣,你既然心裡沒有這個家,往後你就自生自滅吧。我以後不是你父親,你以後也不是我文家人!”
文刀見文子蕩始終未有動靜,一氣之下抓起手邊的陶瓷茶盅就往門口扔去,斥罵道:“滾啊!”
余老頭見勢走到余老太身旁,蹙著眉頭向余老太朝著屋外示意著。余老太便小聲地在文子蕩耳邊說了句:“你跟我來。”隨後便把文子蕩攙扶起來向外走去。
……
夜深人靜之時,文刀孤守在葉敏身旁,他此時才緩緩地打開了葉敏留給他的信封。
“
文刀:
見字如面,很抱歉最後以這種方式與你相見,或許我也隻敢以這種方式再與你暢談。
此時,我坐在你親手製作的堂椅上,為你解釋我的任性和自私。
我任性地拋下了一切,把家庭的重擔留給了你。
我自私地結束了生命,把生活的艱辛留給了你。
請你原諒我的脆弱, 身為女人,我曾經深刻地體會到什麽叫做人言可畏。一夜之間,我由別人眼中的賢惠端莊變成了他們眼中的輕浮淫蕩,那是一種永遠無法彌補的錯誤,一種永恆的自責。如果當年葉望沒有出生,我應該早已選擇離開了人世,更不會與你相識。
感謝你在我最無望最怯懦的時候,解救了我。感謝你為我營造了從來不敢奢求的安定幸福生活。
此刻,我已經再也沒有勇氣面對周遭的一切了。從此,再也不用看到人們異樣的眼光,再也不用聽到人們背後地議論,再也不會低人一等,我終於得到了長久以來所向往的安寧和平靜。或許生命對於我來說一直都是無足輕重的存在,或許我的離去,能殘留到一絲貞潔的名聲。
身為女人,我很累,希望以後的世界,再沒有歧視。
最後,我隻想叮嚀你兩句話,希望你能答應我,如果你應允了,就在我靈前燒了這封信,我在上天便就知你心意:
第一、不要怪罪任何人。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好,便不了;若是好,須是了。你過於愛憎分明,須知好了。
第二、不要為我報仇。人的心中一旦存有了怨恨,便失去了平靜,請你試著把這份怨恨交給時間。
文刀,再見了,還會再次相見,在另一個空間裡我們總是還會再次相見,請你把人生的故事都保留好,等我們相見之時,再聽你敘說兒女情長吧。
妻葉敏
”
文刀緊緊地攥著葉敏的遺書,移目看向設置在靈前的瓦盆,隨後轉身向屋外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