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欲靜而風不止。
留山此時又多了一處新墳,楊淑鳳自絕之後便埋在了此地,驕傲的人不允許被別人玩弄,就像當初金刀門一事本已觸動了楊淑鳳的心弦,她恨,恨的是袁六郎的不爭。卻在之後改變了想法,也許是卓風嶽,也許是當初的情。她謀劃了一切,卻是毀在自己手裡。她不允許被玩弄,所以自絕而去。
墳前的人都很靜默,只是壓抑著不肯說。
婉兒在墳前燒紙,眼中淚水一直沒停,親人對於她而言相比於其他人更加濃烈。從小便孤獨的她好不容易多了一位親人,此時卻離她而去。
“做了這麽多,真的值得麽?”袁六郎默語道。
“值得不值得,都是她的選擇,隻怪鳳齋讓幫她做了選擇。”卓風嶽此時明白了一切,當初楊淑鳳救了他,出於什麽意圖自然不知道。之後又在十年後讓謝青山挑起了這事端,緊接著借劍神之手滅白塔等等一切,這樣的計劃是需要多麽縝密的心思,想起來確實可怕。
“乾娘也是個苦命的人。”卓風嶽當時刺出那一刀,已將所有的仇恨全都拋於腦後,當時並不知道是楊淑鳳,若是知道,便又是另一種心思,此時想來,那時的楊淑鳳嗓音故意變粗,便是為了讓卓風嶽出刀不遲疑。那時的她便已有了赴死的心。
“今後你有什麽打算?”袁六郎問道。
“乾娘曾說讓我複立金刀門,我需要想一想。”卓風嶽心裡卻是滿是壓抑,這江湖如此模樣,複立金刀門說不得又要承受這些虛妄之災。卓風嶽不是一個貪圖名聲的人,說白了,他只為了一個答案,此時他已知道答案,卻不能不猶豫。乾娘做了這麽多,又怎麽能讓她的辛苦付之一炬?
赫連城很沉悶的坐在輪椅上,此時的他更顯得蒼老無比。自己曾經無比深信的原則,卻在此刻完全破裂了。幾十年的經營毀了多少生命,自己的手上沾染的鮮血比之楊淑鳳更是過猶不及。
赫連城不敢再呆下去,他心裡默哀之後便扭動輪椅,便招呼手下扶他下山。
“讓您失望了。”袁六郎想著赫連城本來是一番美意,沒曾想卻成了這番模樣,心裡也確實過意不去。
“唉,都錯了,全都錯了。”赫連城嘴裡說著,擺擺手,便被手下抬進轎中,下山去了。來時輕松,回去時已是重負在身。他沒親手殺人,卻遠比自己殺人更加痛苦,因為最痛苦的是親眼看著死亡卻無能為力。
赫連城已經看到了,也聽到了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甚至於在轎中都能想起,時時回繞在耳邊不能消弭。
從此黑崖便不再是黑崖。
人們只知道黑崖曾經算是江湖頂尖勢力,雖然它從不干涉江湖。只因赫連城回到黑崖中便宣布黑崖以後便不再經營地下買賣,各自散去。只是這一消息傳出,更是像炸雷一般驚了整個江湖,很多人都看到溪谷一戰吳霖曾去挑釁黑崖,如今黑崖解散,難不成是吳霖的一番作為?
西奎門一躍而起,風頭更勝從前,也許對於江湖來講是件幸事。
“大哥,你做這個決定,想來已是考慮過。”赫連衝對赫連城的任何決定都不會反對,他相信他的大哥睿智果斷,不會無來由做這些事。
“大哥,若沒有黑崖,也會有其他黑崖,興許不是件好事。”赫連燁倒是覺得江湖上的事情即便你不做,也會有其他人做,在自己手中掌控興許更好些。
“這江湖說白了只是名利的旋渦,
離開便是解脫,這殺人的罪責我們也承擔不起。”赫連城說道。 “大哥,你不是總說只有人才會殺人麽?”赫連燁對於原本的原則也是深信不疑。
“雖沒殺人,卻剝奪了別人的時間。死亡只要一刹那,人的醒悟卻不止一刹那。我們不能替他們做決定,卻也不能剝奪選擇的時間。”
赫連燁不再問,做這樣艱難的抉擇其實最難受的是赫連城自己。
“大哥,憑咱們兄弟的本事,不做這營生做點其他的也不難。”赫連衝倒是很自信,確實赫連兄弟齊心,做什麽都應該事半功倍。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過些時候,燁兒便成婚了,大哥選了個好去處,咱們兄弟三人便去那裡,黑崖便不用再管。”赫連城一身輕松,看來已做足了打算。
這是曾經的黑崖,此時卻只剩下空空的一座座閣樓。赫連城已把這裡交給了官府,想來官府會好好接管這裡,不至於再淪為黑崖。
留山沒停下的風,吹動著枝葉亂顫,草木搖擺,卻吹不動站立的袁六郎。袁六郎心裡發恨,若從一開始自己便不踏入江湖,這後面的一切就不會發生。說不清道不明,若能後悔,又哪有後悔這個詞?
婉兒哭幹了淚水,悲傷還是不能消減,她心裡想了很多,也許六嬸的悲傷更加沉痛,才會有了這種選擇,她的悲傷是什麽?是被命運戲弄吧。她忍受了十多年的痛苦到最後換來的還是痛苦,這種痛苦應是不能忍受的吧?
卓風嶽站立在袁六郎身後,心情沉重。這江湖俠義有何用?身前的人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很輕易的成了別人的棋子,最後落得這麽個下場,說到底這江湖深淺不知,善惡不知,難免有成為棋子的時候。而自己的乾娘,籌謀一切到最後又落得什麽樣的結果,好人難做,惡人更做不得。
三個人三種心思,卻都是沉痛之上的思考,角度不同罷了。袁六郎是對於自己的自責更甚,婉兒對痛苦更甚,卓風嶽則想的江湖善惡。
這江湖不會停歇,滾滾煙塵遲早彌漫留山。
所有傷痛都應該帶來新生的喜悅,才算是自然的均衡。
楊淑鳳已離去半月有余,黑崖在半個月的時間便隱匿不見,江湖上卻不再平靜,這是留給江湖上一個重塑格局的好機會。吳霖便是當中翹楚,所有的氣運仿佛都圍繞在他身旁。虛無縹緲的緣由也罷,敢為人先的氣勢也罷,結果已成定局。
西奎門昂立眾江湖門派之首,便舍去了原先的稱號,改為魁門。
留山不在意這些,這是新一代的江湖,與袁六郎已無關,所幸是吳霖引領風潮,至於本心能保持多久,誰也說不準。
幽谷中清淨,此時醉醺醺的婉兒躺著,臉上說不清是淚痕還是滴撒的酒,嘴中喃喃自語,聽不清說的什麽。“這孩子也確實苦了些,她還這麽小。”黎夫人看著挺心疼的,婉兒活潑古怪,跟他們一家性格都不相似,卻是更加討人喜歡。
“難免要經歷的事。”黎文昌覺得這是必經之事,只是對於她來說早了些。“婉兒姐姐很快就會好的。”伊人在婉兒旁邊侍奉著,醉了的人省心,卻讓不醉的人操碎了心。
“那倒是,這些天醒的時間都沒多少。”黎文昌知曉酒能解愁忘憂,等過些時候她便該知道自己怎麽樣做。
時間衝刷一切,遲早的事。“我早該明白,只是自己還放不開。”婉兒醒了已是幾天后的事情。“除了六叔之外,我再沒有其他親人,好不容易多了一位親人,卻離我而去,我心裡難受。”婉兒啜泣著,卻沒之前那樣悲傷。
“婉兒姐姐,你還有我們呢。爹爹和娘都將你視作自己的孩子。”伊人一直都覺得婉兒是她的親人。
“是啊,你要不嫌棄,我們便當你的父母。”黎文昌很是珍愛這個孩子,她是寒大哥帶來的孩子,也是伊人親昵的姐姐,多個親人也未嘗不可。
“我怎麽會嫌棄,我開心的不得了,爹,娘!”婉兒哭著跟黎文昌一家抱在一團。“婉兒不哭,我們都是你的親人。”黎夫人輕撫著婉兒輕聲說道。
這是新生的親情。
“劍法你還是要練的,畢竟驚絕劍在你手中,總算是一種緣分。”黎文昌很平靜的勸解。婉兒倒是沒多大意向去練的,畢竟她也厭倦了這個江湖,形形色色的陰謀陽謀,沒有一絲人情味。
“也好吧,到時候我也算是一代大俠,小伊人要不要跟姐姐學啊?”婉兒輕聲笑著說道,還順手摸了摸伊人的腦袋。
伊人可不會學,她倒是寧願寫寫字,這便足夠。
追隨本心很難,不過在這谷中便很簡單,因為沒有更多的束縛,更多的煩惱。
袁府今日很是冷清。兩個人,兩把刀,就這麽在亭中聊著。“金刀門複立也是我的願望,這畢竟是我的虧欠。”袁六郎聲音洪厚,隻想親眼看到金刀門重出江湖。
“金刀門輝煌過一次就夠了。”經歷了那麽多事,讓卓風嶽看清了許多事實。“你若想複立,拿去,這兩把刀。”
“你這說的什麽話!”袁六郎有些氣惱,這本該是卓風嶽的責任。
“我已經決定好,就不會再改變,您又何必這樣強求?難道這樣的世道容得下金刀門麽?你看的比我更清楚,江湖早就變味了。”卓風嶽此時看起來比袁六郎更加老成。
沉默了許久,誰都沒有講話。袁六郎在思考是否是自己過於執著, 甚至執著超過了卓風嶽?卓風嶽倒沒什麽想法,他只是不想再掉入旋渦。
“也許你說的對,這本是壓在我心頭的石頭,又怎麽能再壓在你心頭上。”袁六郎想通了,便不再執著。能從執著中掙脫的人很少,越執著便越陷越深。
“那你今後有什麽打算?”袁六郎問道。
“路還長,說不得我去考個功名。”卓風嶽笑著說道。“哈哈哈,你比你父親有趣的多,有什麽需要跟我講就好。”袁六郎笑聲爽朗,看來也是真正的解脫。
“不需要了,我去再見乾娘一面,便走了。”卓風嶽起身,提起兩把刀拳頭一抱,便出門而去。袁六郎目送卓風嶽離開,腦中浮現出卓沐風的影子。
“乾娘,十多年沒見過你笑,作為兒子,我做的很差勁。”卓風嶽已跪在墳前,回想著之前的一切,自己沒能分擔她的痛苦,才導致這樣難堪的結局。“您是驕傲的人,為了驕傲而離去。我想您想必很痛苦,痛苦到只能以這種方式獲得解脫。”卓風嶽開始起身用兩把金刀挖開墳前的土地。
“這兩把金刀是我金刀門的驕傲,此刻已不重要,就讓它們陪著您吧。”卓風嶽將金刀橫放在墳前埋好。“兒子一直陪著您。”
這江湖便是如此,黑崖,白塔,金刀門種種,都是名聲在外的勢力,但勢力之下的暗流湧動卻永不停歇,只有一個個身影不停的往裡跳去。幸好卓風嶽在那一瞬間停下了腳步。
罷了罷了,卓風嶽如是想,便拂衣而去,從此不再踏足。
樓高霜露重,煙雨滿城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