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山兕攜鏡逃離鄧宅,到了左仆射宅畔的巷子裡,才騰出回頭的空當。那道士沒再追來,她這才插刀回鞘,甩了甩虎口酸麻的右手,左手抄起銅鏡看了一眼。鄧元穎驚魂未定,還沒從突生的變故中回過神來,她看見塗山兕的面容,隻覺得陌生,再看塗山兕的衣裳,卻十分眼熟,問道:“你,你是誰?”
“待會再說。”塗山兕無暇解釋,到巷子拐角處背起磨鏡箱,抄起那布幌子,把銅鏡揣進懷裡,又變回塗照影的模樣,迅速離開金城坊。
待過了大相國寺,進了光宅坊,那道士仍未現身,塗山兕遠遠看見李宅牆頭上露出的槐枝,總算松了口氣。卻沒急著回家,又拿出銅鏡一照。
鏡中,鄧元穎愕然道:“塗郎,是你?”
塗山兕本來還糾結著不便向鄧元穎透露身份,事已至此,卻沒什麽好隱瞞的了,點了下頭,“是我。”
鄧元穎張了張嘴,心中有許多疑惑,最先冒出的一個問題卻是:“你……究竟是男是女?”
剛問完,鏡中俊秀郎君的面容一變,成了眉眼狹長的女子。
鄧元穎一愣,眼裡泛起淚光,消失在鏡子裡。
塗山兕見鄧元穎隱去了身形,輕歎一聲,說道:“我也是為了方便行走江湖,才變作男兒模樣,卻不是有意騙你。”頓了一會兒,鄧元穎仍不露面,塗山兕又說:“那道士本領了得,好在是偷襲,不然我也沒把握能把你救出來。”
鄧元穎仍不回應,塗山兕等候許久,一片雪落到鼻尖,抬頭一看,又下起雪了。她看了眼李宅,低頭,扣指敲了敲鏡面,無奈道:“別耍脾氣了。”
鏡中總算浮現出鄧元穎的面容,還紅著眼,“誰讓你救了?那道士本來都收手了。”
“收手?”塗山兕冷冷一笑,“他要是肯放過你,就不至於拔劍了。”
鄧元穎分辨道:“他分明都說了……”
“行了。”塗山兕打斷道:“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鄧元穎一怔,塗照影素來溫柔,摘了面具後,不光臉變了,性子也變了。她紅顏早逝,本在鏡中蒙塵,托了塗照影,才有個說話的人,雖相識不久,卻對他生出了些愛慕的心思,以為找到了意中人。這時意中人卻化作了泡影,不禁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你……哎……”塗山兕心裡暗罵一聲死牛鼻子,要不是他,自己何至惹上這麻煩,抿了抿嘴,又說:“你被那道士盯上,家裡是回不去了……”
鄧元穎反駁道:“那道士也是個沒影子的可憐人,你若不來,他都收手了。他就算要殺我,也沒騙我。”
塗山兕歎了口氣,她正是趁那道士猶豫之際出手偷襲,若不出手,後果會如何,就掰扯不清了,“好好好,不說那道士了。我先帶你去見阿郎。”
塗山兕與那道士過招,在鄧元穎看來已本領高強,不禁愣了一下,這樣厲害的妖怪,竟只是他人的部下?抹了把淚,小心問道:“你家阿郎,是什麽人?”
塗山兕見鄧元穎總算不再鬧,松了口氣,決心說得誇張些,才好鎮住這女人,淡淡道:“阿郎乃一方鬼主,便連當今聖人都要禮讓三分。你身為妖類,在這玉京城裡,唯有阿郎能護你周全,只不過,你可別在他面前鬧脾氣耍性子。”
鄧元穎腦子裡盡是“鬼主”二字,想象出一幅威嚴可怖的模樣,朱纓鐵冕,怒目赤髯,穿一身黑袍,魁梧如山。登時面色發白。
“對了。”
塗山兕敲敲鏡面,把鄧元穎的魂喚回來,叮囑道:“到時候,別說你跟我認識好些天了,隻說這兩天才認識的,記住了麽?”
……
已近黃昏,宅中的妖怪們剛吃過飯不久,紅藥蒸了些炊餅,老書蟲於是露了一手煮字療饑的本領,引得眾妖連連歎服。徐達深知,只要拉攏了這老書蟲,日後可就不怕嘴饞了,於是又在書魔之外,又給老書蟲加封了百鬼軍師的稱號。
吃過了飯,李蟬便回到書房,聽了脈望的建議,把“山海拾遺”四字寫到了書封上。脈望讀書極快,隻片刻便把山海拾遺通讀了一遍,不光如此,還能閉目成誦。筆君說這位老書蟲還沒把書讀活了,但單說文字功夫,神仙妖鬼暫且不論,無人能及。讀完書後,他又逐字逐句與李蟬探討,提了些煉字的建議。
李蟬對脈望的建議大都接納,改過幾篇記事,塗山兕便進了宅門。
徐達老遠看見那面晃蕩的布幌子,雖對覆水大將的背叛至今心存些芥蒂,但近日狐仙娘娘可是大金主,便趕在第一個迎了上去,繞著她腳跟轉了幾圈,討起了彩頭。卻不料,狐女今日沒有一文錢進帳,還惹了些麻煩,用腳撥開它,到屋裡放下東西,徑直去了書房,在門外喚了聲阿郎。
李蟬在書房作畫讀書時,除非有要事,妖怪們從不打擾,雖然修書正到了興致勃勃的時候,還是放下了筆。脈望告退,鑽入書中。塗山兕進了屋子,坐到桌畔。
李蟬看著她拿出的銅鏡,眼神一動,“這是?”
鏡中的鄧元穎見到了“鬼主”,一愣,這鬼主竟不是那般怒目朱髯的可怖的模樣,原來是個青年郎。
“這是金城坊鄧家的小娘子。”塗山兕坐到桌邊,立起鏡面對著李蟬,“今年春天病死了,結果在鏡子裡成了妖。”
原來是個影娘,李蟬打量著鏡中少女。
本來提心吊膽的鄧元穎,這時候總算不再害怕,只是還有些忐忑,說道:“小女子鄧元穎,見過鬼主。”垂眼微微屈身,像是行了個萬福禮。
李蟬聽到“鬼主”二字,疑惑地看了塗山兕一眼,卻沒當面點破。
塗山兕抿了抿嘴,說道:“我近日在金城坊接了鄧宅的生意,於是見著了元穎,今天又去鄧宅,卻碰到個誅妖的道士,於是把她救了出來。”
誅妖的道士?李蟬皺眉。塗山兕接著又把鄧元穎家中情況大致說了一遍。
說罷,塗山兕道:“如今這玉京城裡,也只有阿郎能護她周全了。”
李蟬點點頭,正要說話,鄧元穎又道:“那道士不是真要對付我,我,我想回家去。”
李蟬略一沉吟,搖頭道:“就說你如今已是妖類,原本你阿娘還能幫你隱瞞,今天出了這事,怕是瞞不住了。人妖殊途,你若回去,便是逼著你阿娘大義滅親,不然,便要牽連家人了。”
鄧元穎張了張嘴,有些不甘。她也懂得這道理,卻一時難以接受。
書房邊上又圍了一夥妖怪,自從進了玉京,這園子裡久未添丁,結果一天之內就來了兩個,著實稀奇。李蟬朝窗外一看,喚了紅藥進來。
待紅藥把銅鏡拿了出去,李蟬看向塗山兕,問道:“那道士怎麽回事?是衝你來的,還是早就盯上了那影娘?”
塗山兕低眉,斟酌了一會,“那時我在她閨房裡,跟她說話,懷疑有人窺視,便假意離去,又潛了回來,便看到了那個道士。那道士若早盯上了她,不至於來得這麽巧。”
“那就極有可能是衝你來的。”李蟬指尖敲著桌面,若有所思,“衝你來的,倒也不難辦。他若知道我是個修行者,多半不會再繼續糾纏,只怕……”
塗山兕道:“阿郎擔心什麽?
李蟬道:“只怕是衝我來的,就麻煩了。”
塗山兕道:“阿郎的意思是,希夷山那邊?”
李蟬點點頭,“我來玉京後,雖然沒怎麽拋頭露面,外邊卻傳出了些名聲。你看,希夷山知道洗墨居主人擅長丹青,年齡二十左右。李澹也擅長丹青,年齡亦相仿。這倒沒什麽,玉京與玄都相隔數千裡,單是這些巧合,我不至於暴露出來。但希夷山知道,是神吒司從青雀宮把我帶走的。若那人是衝我來的,再查出了我是京畿遊奕使,麻煩就來了。”
塗山兕蹙眉,又說:“阿郎除非封筆,不然,身份終究是瞞不住的。”
“是啊。”李蟬歎了口氣,“本以為不至於這麽快,至少,等我進了乾元學宮,那時,就算擺明了身份,希夷山也不敢明著對我動手。那道士什麽模樣?”
“穿一身灰鶴氅,帶個紅皮葫蘆,一柄朱漆木鞘的劍。”塗山兕雙掌比出三尺寬,“有這麽長。”
“長相呢?”
“說不出來,模樣算是周正,濃眉,鼻子不高,嘴也不厚。”
塗山兕說著,李蟬已提筆畫出一張人臉。
“像麽?”
“不像,頭上束個衝曉髻,眼睛再大些,眉毛淡些,鼻子似乎沒這麽寬……”
“這樣?”
“再瘦些……”
約莫半刻鍾的問答後,李蟬用過十余張紙,塗山兕點頭道:“差不多了,我也沒能仔細端詳過他長什麽樣。”
“好。”
李蟬收起畫像,對窗邊道:“晴娘,勞煩,幫我拿燈籠來。”說著走到門邊,挑了把傘。
屋外已是黃昏,塗山兕道:“阿郎要去哪?”
李蟬握住傘柄,朝門外看去,簷下天色昏暗,飄著些許雪花,“神吒司。”
……
麻雀低頭啄食牆下的蛾子,在雪裡踩出細細的坑,一隻狸貓伏在暝色裡,悄然接近。麻雀聽到動靜,扭頭一看,驚惶逃離,無奈天色昏暗,難以視物,不敢振翅,只是蹦跳前行。
隻幾步,狸貓便撲到了麻雀,正欲下嘴,卻有一顆碎石飛來,打到狸貓腦門上,力道不重,卻驚得狸貓向後躍起數尺高,倉惶逃入巷子的暗影裡。
青年道士站在巷口,看著脫身的麻雀蹦跳著消失在牆拐角後邊,掏出功過格,寫下“救得無力報人之畜,準五功”。寫罷,看著紙上空白處,又糾結起來,自己對那鏡中妖,的確是心軟了。
“做功德,做功德,這一個‘做’字,便是論跡不論心呐。”道士說服了自己,終於點了點頭,收起功過格,轉身離開巷口,遠遠看了一眼光宅坊裡的李宅。
李澹解了蘭台妖蟲之患,道士本以為他也是個做功德的。打聽過來一瞧,卻見著一隻狐魅,那門鎖也不是死物,那園子裡恐怕還有其他的妖怪,真是一園子的功德。可惜這些功德有主,不好惦記。
他又想起那被奪走的銅鏡,忍不住嘀咕:“少得一百二十功,若再記一百二十過……一過抵十功,記不得,記不得……”嘴裡念著功德,心裡總冒出那鏡中少女的面容,還有那句“我沒身子,你沒影子,都怪可憐的”。
“喵!”
身後傳來一身貓叫,道士停步轉頭。那隻狸貓從陰影裡踱了出來, 對著彈石的罪魁禍首憤然叫喊。
“你這貓兒,不過少了口吃的,那雀兒可是一條命呢,去去。”道士擺擺手,那貓卻叫得更加悲憤。他沉吟了一下,從懷裡掏出一塊炊餅,“去吧。”
狸貓一愣,登時住了口,狗似的搖起了尾巴,叼起道士扔來的炊餅,喵嗚一聲,逃似的竄進巷裡。
……
夜色裡,織染局的搗衣聲傳出很遠。來自光宅坊的黃皮燈籠,穿過小半個玉京,進入合璧巷,停到了大皂角樹下的門面前。李蟬有節奏地敲了十二下門,推門而入,裡間並沒有守衛,穿過甬道,壁上的空窗後邊,卻隱有幾道呼吸聲。
甬道盡頭的門簾上,寫著“天禽”二字,奇門陣由八神換成了九星。李蟬回憶著近日陳皓初登門告知的法子,稍加演算,便掀簾進去。穿過十一道門簾後,便到了那五眼六耳獸所在的屋子,一眾聽律仍在竊聽著桌間、枕邊的私語。李蟬放輕腳步,來到後院,把燈籠遞給差吏,便進屋見到了錄事參軍王元清。
李蟬今日去蘭台解決妖蟲之患,已告知神吒司,王元清以為李遊奕是為此事而來,一見面便說道:“今日的妖蟲之事,還請李遊奕具體說說,我好記入文書中……”
“此事稍後再說。”李蟬卻掏出一張卷軸,在桌上攤開,露出畫上的青年道士,“幫我查清此人的底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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