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假裝沒聽見,深吸一口氣,走到講台上,看著手裡的講義,繼續為教室裡的中老年人普及常識:“……盡可能吃熟肉,生肉不潔,容易引發疾病。牛肝是美食,但也應該熟食。”
大聲說卻脫口而出:“牛肝就應該生吃,熟牛肝根本沒得味道!”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是大嗓門,像是在喊口號,教室裡的其他中老年人聞言也都議論起來。
“安靜。”風聲說。
但他不過才十四歲,既沒有鷹羽,身材也不算威猛,在一眾長輩面前自是沒有半分威信可言。
中老年人們該嘮的嘮,完全沒有安靜的意思。
大聲說作為他的父親,自然更不在意他的威信了。加之周圍嘈雜的議論聲,大聲說的嗓門更大了:“兒子,你嘗嘗生牛肝就知道,爸爸絕對沒騙你,生牛肝才是真的好吃。”
“這是酋長說的,包括牛肝,所有肉類都,都,都應該熟食!”風聲說話有些結巴,顯然是情緒不穩。
面對愈發嘈雜混亂的課堂,年輕的老師往往都會如此。風聲的處境尤其嚴峻,畢竟帶頭擾亂課堂紀律的學生就是他的親生父親。
大聲說不以為意:“哎呀,酋長不也說過‘萬事無絕對’嗎……生牛肝我都吃這麽多年了,也沒見有什麽事。”
此時,學生裡忽然有個中年男子蹦出來一句:“對了,你們有誰吃過母牛的那玩意嗎?”
“啥玩意?”人們紛紛好奇道。
“就是那話兒。”中年男人的笑容猥瑣起來。
“哎呀,你真不害臊!”婦女們紛紛說道,“老不要臉的。”
眼見教室都要變成聚會了,饒是風聲再沉穩,也不禁面紅耳赤起來,準備狠狠地喊幾聲“肅靜”。
然而他嘴還沒張開,大聲說接下來的話就讓他幾近崩潰。
“我吃過牛逼!”大聲說自豪地說,“不信你們可以問我兒子!”
人們頓時擺出一副驚呆了的表情,紛紛向風聲投去詢問之色。
風聲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握著拳頭的手微微顫抖:“你別說了行不行?”
“怎麽了,你小時候不也吃過嗎,我親手喂給你的,你還說好吃!”大聲說又道。
課堂嘩然。
風聲眼神渙散,已經說不出話來:“……”
接下來直到一堂課結束,課堂上全是討論吃牛歡喜的話題,大聲說十分自豪地成為了人們的焦點,事無巨細地傳授著自己的秘製美食。
風聲直接放棄了講課,沉默地坐著,等到下課時間一到,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教室。
他來到另一間教室門口,也就是專門給白人和科曼奇人學阿帕奇語的那間教室,馬哨也剛剛結束了課堂。
“酋長……”
“怎麽了。”馬哨招了下手示意風聲跟上,同時便走向不遠處的酋長大廳。
所謂的酋長大廳,只不過是個名字,事實上無論從任何角度看,這個酋長辦公室兼氏族會議室都稱不上“大廳”,就是一間稍大的木屋。
兩人進入酋長大廳,坐到椅子上,風聲說道:“酋長,我不想做助教或者老師了,至少別讓我做掃盲班的助教和老師。”
馬哨看著他憔悴沮喪的表情,大約猜到真相:“因為你父親?”
風聲點了點頭。
馬哨沉默片刻:“雖然可能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但我還是建議你,盡量多和你的父親溝通。”
“沒用的。”風聲歎息道,
“他不是一般的父親,他是很少的那種……他連小聲說話都做不到,他的名字簡直像個詛咒一樣。” “你也很少見,少見的優秀。”馬哨並不是瞎說。風聲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朋友,他很了解風聲。
尤其在小學成立之後,風聲表現出了相當驚人的學習能力,文字學習很快,還展露出了不俗的數學天賦。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他就可以為低年級和掃盲班講課,數學水平更是在所有學生中僅次於長棍。
要知道,長棍已經二十多歲了,而且是馬哨最早的學生,無論生理年齡還是學齡都比風聲高一大截。
倘若在中國,風聲絕對會被奉為天才少年,考慮到他還有個缺根筋的父親,說不定還有機會重演“傷仲永”的名場面。
只可惜,印第安人沒有重視文化教育的傳統。
別說重視文化教育了,連文化教育本身都是剛起步,所以人們絲毫不覺得風聲有什麽了不起。甚至在一些人看來,學習成績還不如決鬥卡戰績重要。
即便有少數人意識到了文化知識的重要性,同樣也不會覺得風聲有多厲害,畢竟在他們眼前還橫亙著一個根本無法理解的存在,也就是同樣十四歲的酋長馬哨。
就像烈日的存在會讓星辰和天空沒有區別,馬哨的存在也讓風聲看起來和普通人沒有區別。
“少見的父親,少見的兒子,這不挺好的嗎, 也許是他把智慧都給你了。”馬哨笑了下。
風聲沒說話。
馬哨收起笑容,有些嚴肅地又說道:“不知道你是否意識到,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特殊的時代。”
“的確。”風聲點頭,“這是你帶來的變化,我們的生活和以前已經大不相同。”
馬哨卻搖頭:“你可能沒明白我的意思,我說的不是變化的結果,而是過程。過去,我們的生活也有變化,比如歐洲人帶來的馬匹,但變化大體上是漸進的。”
“現在不一樣了,變化的速度加快了,我希望把白人的知識以及我自己的思考都盡快地教給你們。”
“接下來的二十年間,原住民社會的變化幅度可能會超過過去三百五十年的總和。”
其實馬哨說得保守了。
如果他的計劃一切順利,印第安人將在接下來二十年內走完相當於許多文明一萬年的路程,從新石器文明飛進電力文明。
“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巨大的代溝,空前絕後的天塹代溝——二十年後的阿帕奇人,在知識上會普遍超過前輩幾百年。”
風聲若有所思。
馬哨繼續說道:“在一個停滯的社會裡,長輩對晚輩擁有絕對的教育義務。”
“但在這樣一個快速變化的社會裡,不僅長輩對晚輩有教育義務,長大的晚輩對長輩也有。所以,風聲,如果你愛你的父親,就應該肩負起教育他的責任。”
風聲想了想,隨即說了句:“可是,我好像根本不愛他。”
“……”馬哨表情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