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真·四十四

　要找到克莉，公司的力量，與金蘋果的力量，缺一不可。

　克莉在遊戲裡大殺四方，這是一切的起點。

　而這個起點只有公司才能發現，或者說，只有公司才有能力判斷這種異常情況背後意味著什麽。

　而後的搜索中牽扯到了利維坦與天鵝家族，這更是只有公司才能摸得到的東西，不憑借海德拉得到情報網，你都沒法靠近賓。

　但從賓那裡獲得真正的線索之後，在現實世界中找人的具體實踐。

　公司便不如金蘋果了。

　安迪讓艾倫稍安勿躁，不要向上面提出任何申請，然後便和霍格一起，在實驗室裡靜靜等著。

　人找到了，本該立即動身前往。

　但是霍格說，這部分不要動用海德拉的資源，他會讓金蘋果的人來勞斯鎮接兩人。

　他是地頭蛇，聽他的。

　在等待的間隙，兩人稍微聊了聊。

　“能告訴我，你們為什麽要找他麽?”霍格問。

　自始至終，安迪都沒有把這部分內容告訴他，老實說，他現在也不想說……但眼下這個情況，不可能再瞞著他，也瞞不住。

　當下，他把前應後果大致說了說。

　“數據意識體，原來如此。”

　霍格點了點頭，但沒有太大反應，這種東西只有在公司手裡才有價值，別人得到，只會是禍事。

　等待是漫長而煎熬的，安迪稍微有些不安穩。

　“利維坦也在找他，而且情報資源應該和我們差不多，他們有乃猜的幫助，會不會……”

　這種事情每一秒都很珍貴，金蘋果是地頭蛇，那些利維坦支持的本土原住民也是，他擔心慢了萬一和利維坦的人直接撞上……

　“你覺得克莉會在哪裡?”霍格問。

　“你剛才說了，他在貧民窟裡。”

　從第一次看安東尼的腦機數據，了解到克莉是個癮君子，而且還是個窘迫的癮君子後，安迪便明白，他九成九在貧民窟裡，這種人的生活一定會不斷降級，直至降到不能再降的地方，那這就是貧民窟了。

　——也正因為在貧民窟裡，找起來才這麽麻煩，因為智能城市系統不會錄入他的數據。

　“如果他的條件優越，仍舊保有三角洲的戶籍，我們的確不比乃猜更有優勢。”霍格說，“但他在貧民窟裡，你知道為什麽三角洲的破產者都會聚集在泰格鎮外麽?”

　“因為哈勃不驅趕他們，”霍格自問自答道，“金蘋果是三角洲的領頭羊，是這裡的最大權力者，對所有人都負有責任，受金蘋果控制的泰格鎮，會承擔更多的社會義務，為那些破產者提供人道援助。”

　人道援助……安迪心中笑了笑。

　還真是掩耳盜鈴呢。

　不過，這也就釋然了，也就是說，金蘋果擔下了三角洲的絕大部分社會責任，把破產者統一聚集到了泰格鎮外，是貧民窟的直接管理者。

　霍格繼續道:“這部分你不用擔心，就算乃猜要找，也會慢我們非常多。”

　相互的淺薄了解後，氣氛再次陷入了尷尬。

　沒什麽可說的了。

　剛才，霍格問了安迪一個問題。

　‘你想再有一個麽?’

　安迪沒能回答就被艾倫打斷了，而後兩人達成了共識。

　離開休息室之後，霍格什麽都沒說，直接問安迪要什麽，安迪也什麽都沒解釋，直接說他要克莉。

　直至這一刻，霍格才稍微試探性的問了些細節上的問題，安迪也回問了一些同樣細節的問題。

　這些問題，都不重要。

　真正核心的問題只有一個:‘你想再有一個麽?’

　這個問題解答之後，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但這也就是所謂的‘達成共識’。

　不問，也不答，心照不宣。

　這就跟談戀愛是一樣的，是循序漸進，水到渠成的。

　真正完全確定關系之前，你們會彼此贈送禮物、牽牽手親親嘴摟摟抱抱，相互試探了解、索取付出，考驗對方的堅貞，明白彼此的心意……沒有人會一上來就直接脫光媾和。

　安迪正在考察霍格，霍格也正在考察安迪。

　休息室裡的對話，只不過確定了一個‘咱們可以談談看’的基本立場。

　“那你現在和哈勃，到底是什麽關系?你們之間有合作?”安迪又問。

　這時，霍格翻了翻信息板，站起身來:

　“人到了，我們走吧，有事可以路上談。”

　

　在霍格動用金蘋果的力量後，整件事情的全貌大體上拚湊了出來。

　據琳達說，克莉的家境不錯，是第一批罌粟農，估計是家道中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可能一家人不剩幾個了，也可能只剩下克莉一人。

　然後克莉是個癮君子，他是先染上這東西才家道中落，還是後染上……這不重要，總之，他最後流落平民窟，從社保檔案被注銷看，應該是至少五年前的事，那時……他也不過十一二歲。

　破產+幼年成癮，人生等於徹底完蛋，這種人最終會在某個漆黑的夜晚寂靜死去。

　不會有翻身的可能的。

　在等待自己肉體與精神慢慢腐爛的同時，需要消磨時間。

　賽博遊戲是最好的選擇。

　步兵藝術，天才玩家。

　然後安東尼，他的情況自是不用說了，同樣也是社會底層的螻蟻。

　同樣也是去另一個世界，消磨時間。

　兩個小家夥進了一局遊戲，一拍即合。

　天生一對，狼狽為奸，戰績一頁MVP，人這種東西嘛，在你看到希望時總是會去摸一摸的。

　有人提出要搞戰隊打職業。

　安迪覺得多半是安東尼，這的確像他的風格，而且也的確是一條出路。

　功成名就會帶來許多經濟利益，無論是克莉還是安東尼都會因此而改善自己的處境。

　但也就在這個時候，安東尼發現了克莉的情況，當然，也有可能早就發現了。

　步兵藝術是反應現實的硬核遊戲，其中的一切數據都是對現實的複刻。

　一個癮君子在現實中有可能成為兵王麽?

　不可能的。

　光枯瘦如柴的肉體，就封死了他的未來。

　而在遊戲中，肉身可以數據化，克莉可以擁有一個健康的身體，但精神呢?

　大腦的破壞會讓他的反應變得越來越遲鈍，對一個狙擊手來說……

　不管他多麽有天賦，那份天賦正在死亡。

　但這顆新星仍舊還殘存著余溫。

　不管是出於功利的利用也好，還是善意的幫助也罷，總之安東尼拉著克莉踐行了這條希望之路。

　但這就得面臨一個巨大的問題。

　錢。

　搞戰隊是要錢的，作為玩家你隨便玩玩就好，可職業選手需要訓練磨合，一個十人隊，就算大家都不要薪水白乾，可因訓練擠掉的工作時間……

　你始終得負擔這麽多人的生活成本，更不要說，隊伍裡有一個無底洞。

　以販養吸。

　以販養隊。

　這是件很低級且危險的事情。

　低級之處在於，三角洲就是原產地，這裡沒有那麽大利潤，真的就是勉強維生而已。

　危險之處在於，這是種是一門生意，在三角洲做這個不犯法，可你得有門路，得有資金，得與許多人競爭……

　所以安東尼始終過得窘迫無比。

　直到他遇上了賓·斯旺……

　…………

　來接兩人的是輛黑色轎車。

　開車的是個膚色暗棕的大漢，霍格上了車，稍微介紹了來人。

　“這位是我的舅舅。”

　轎車飛速駛往泰格鎮，霍格看著窗外的霓虹，緩緩道:

　“我和哈勃之間的關系很特別，你也知道，我的母族在金蘋果中能量不小。”

　對，就是因為背後站著一個強大的母族，霍格才有今天這樣的價值。

　“我只要老老實實待在海德拉，我和哈勃之間就相安無事，他好好履行好三角洲農業協會會長的職責，海德拉就不會支持我，我們之間就沒有衝突的可能，總之，他是板上釘釘的金蘋果掌門人，他不出事，我威脅不了他。”

　“上一代的恩怨是上一代的，我們之間的事情與那無關，他還算善待我，我只要不和他對著來，會活得很好，無名，但有權，你能明白麽?”

　大抵是明白的。

　在封建時代，嫡子之間的權力之爭慘烈無比，歸根究底，無非兩個原因。

　生存與野心。

　你不把別人徹底弄死，在法理上他與你有同樣的資格，永遠都是威脅，這不是可以講感情的事情。

　但霍格的特殊之處在於，他被海德拉掌握著，他永遠不會對哈勃造成威脅，哪怕哈勃猜忌心重，也不可能從海德拉手裡殺人質。

　至於野心……從霍格母親帶他去海德拉的那天起，家族繼承的野心就不存在了。

　換句話說，無論是海德拉還是金蘋果，都沒有任何理由對霍格不好。

　霍格能使用金蘋果的力量，恰恰是哈勃賦予了他權柄。

　“在我回到三角洲後，哈勃聯系了我，他希望我能從海德拉這裡搞到一些乃猜和利維坦之間的情報，我答應了他。”

　霍格看著安迪，緩緩道。

　這就是他目前最直接的需要了，安迪能明白他的意思。

　然後安迪看了一眼司機，剛才霍格說過，這是他舅舅。

　“然後呢?”安迪問，“你先幫哈勃贏下這一場，然後打算怎麽辦?”

　霍格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因為還不到媾和的時候，他揮了揮信息板，發給安迪一些文件:

　“咱們先把眼下的事情辦好吧，這是下面的人剛發給我的，安東尼曾在金蘋果的一個分銷商那裡拿貨，他們之間還起過一些衝突。”

　安迪翻看著資料，原來如此，和他猜想得差不多。

　做生意是要有門路的。

　對於克莉那種人來說，找賣家很容易，但找批發商就難了，你找到了人家也不一定願意和你做，原因有很多:和不同片區經營商的競業協議，你本人的資金力量、銷貨渠道……

　安東尼和克莉做不到正二八經的罌粟生意，只能偷著做，撿一些別人吃剩下的邊角料，不過即便如此，仍舊要面臨片區經營商的打壓。

　本地搞這個營生的幫派，買家群體都是貧民窟裡像克莉那樣的人，這是個不小的市場。

　他們乾這活沒幾次，就被本地做罌粟生意的幫派盯上了。

　這至少是要剁手的。

　“看完了，後面呢?為什麽這兩小家夥沒事?”

　霍格看著安迪，笑了笑:“從你之前的敘述裡，似乎對安東尼頗有好感?”

　“是。”

　安迪點頭，這小子的確是可惜了。

　霍格搖了搖頭，又發了一份文件給安迪。

　大致掃了一眼，安迪的心中一沉，然後也無奈的笑了笑……其實，並沒有什麽善惡可言呐。

　安東尼被逮住了。

　這種情況，要麽受到懲罰，被趕出這片區域。

　要麽……拿出足夠的資本，成為真正的經銷商。

　可他要拿出什麽東西呢?

　代價，是什麽?

　安迪翻著信息板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圖片和視頻。

　他向本地幫派提供了‘孩子’。

　…………

　黑色轎車停在一片被通電鐵絲網包圍的香蕉園前。

　穿過這片香蕉園，便是貧民窟，這地方和老鼠窩剛好是一個對角，在更加深入，更加靠後的位置，所以並沒有受到那場暴動的太多影響。

　香蕉長勢正好，綠中泛黃，微風吹來，有一股甜膩的味道。

　霍格的舅舅下車，走向香蕉園的守衛，和他們低聲說了幾句，接著，守衛手中的槍口壓下，柵欄打開，轎車重新發動，從香蕉園中的道路上開了過去。

　安東尼和本地的幫派合作了，所以後者肯定有他的詳細信息，而這種信息，是不會放到網上的，三大公司縱有通天的本事，搞不清楚這裡面的彎彎繞繞，也決計查不到他們。

　就像克莉的居所，就在這片香蕉園背後， 按照正常路線，得從泰格鎮外的入口進去，穿過整個貧民窟……

　沒有這些地頭蛇的幫助，誰都不會知道還有條香蕉園的近路。

　從這裡走，不僅更快，還避開了幾乎所有監控。

　花了大約是來分鍾，轎車從香蕉園的後門駛出，在一片漆黑汙濁的建築中七拐八拐，停在了一棟膠囊公寓前。

　“克莉就住在上面的五樓，你自己上去吧，我給你把風。”霍格指著沒有一盞燈火的膠囊公寓道。

　就這麽簡單?

　是的，就這麽簡單，如果一開始找霍格，幾天前就找到了。

　安迪下車，仰頭看著眼前的膠囊公寓，看著五樓那扇緊閉的窗戶。

　不知為何，腦子裡又浮現了霍格剛才給他看的那些照片。

　有的時候，人究竟是自私的還是無私的，真的沒有辦法論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