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虎與猿

　　2025年8月31日，赫曼·海德拉死於顱內感染。

　　同一天，卡爾·利維坦貫通八脈，漢森看著他赤手空拳從等離子發生器中抽出了一束光，心中明白，新的時代到來了。

　　“不，U，還太早了。”

　　“你能別叫我U麽……我說了我不喜歡這個名字！”

　　卡爾並未將藍紅能量轉換法傳授給任何人，他敝帚自珍，像個守財奴般小心看守著那份力量。

　　“如果你不把它教給別人，那我留在這裡就沒有意義，沒有大量樣本，你的個例不能支持後續研究。”

　　“沒關系，你走吧，漢森，我知道你早就不想留在這裡了。”

　　“你不留我?”

　　“已經留了你四年了，看樣子是沒什麽用，你不喜歡和我們在一起，我不能強行干涉你的意志，每個人都應該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機會，當然，失去了像你這樣的天才，的確是我們的損失，但我尊重你。”

　　“我會記住和你們在一起的這段時間，如果以後有需要……”

　　“喂喂喂！漢森，這種可不能立啊！你就是回個家，我們又不是不聯系了，有時間可以一起到賽博空間玩玩遊戲什麽的，你不會這一走就徹底和我絕交了吧！?”

　　“當然不會。”

　　漢森笑道，那天卡爾邀請他加入了一個叫做暗香的群組。

　　他並沒有馬上走，因為谷幽還沒有回來，他想向她告別，這一等就是半個月，卡爾一再催促他:

　　“快走吧，等她回來你就別想走了。”

　　就這麽不情不願的，漢森離開了已經改名為靈能教派的庇護所，但有時事情就是這麽巧，他早上出發，下午便被谷幽追上了。

　　“你這個叛徒！”

　　“谷幽，我……”

　　“你今天要是走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你！”

　　他記不得那天卡爾是怎麽把谷幽拖回去的了，隻記得自己一直在道歉，到底為什麽道歉，也記不得了。

　　老實說，他很喜歡和他們在一起，但老師的教誨不敢忘:

　　“那兩口子沒一個正常人，你最好別和他們在一起。”

　　“但是……老師，我覺得他們……”

　　“他們是好人?”

　　“是的……”

　　“漢森，你覺得當初我為什麽創建海德拉?”

　　“為了多睡幾個女人?”

　　“放屁！咳！咳咳！我，我……”

　　老師的眼神黯淡，緩緩道:“我想改變這個僵局，剝離那些寄生在人類聯盟裡的蛀蟲，但是漢森……我們就是靠寄生才得以發展壯大的，吸食他人的血液才是我們憧憬的未來……這是所有人的選擇，只有蠢蛋和野心家才會幻想拯救世界這種事，與其把生命浪費在這種虛妄的幻景裡，不如……咳咳，咳，不如……”

　　“不如什麽?老師?”

　　“我怎麽收了你這麽個學生……當然是多睡幾個女人啊！咳！咳咳！”

　　漢森睡夠了。

　　荒土上睡了一年，回到白銀城之後，又花了半年睡了差不多半個生命科學部，最後他發現那四厘米的縫隙真是無聊到爆炸。

　　對於一個生物學者而言，社會學沒有任何意義，因為社會學所追求的終極意義，那個名為‘生命的真諦’的東西，是所有生物科學的理論起點。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挺無聊的。

　　生命，不就是殺與操那點兒事兒麽?

　　所以赫曼·海德拉能成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生物學者，

他遵循了大自然賜予他的偉大本能。　　挺無聊的。

　　那個叫做休伊的小姑娘，每天纏著他，明明大家都知彼此的長短深潛。

　　漢森知道她和自己睡的理由，她其實一點都不爽，像條死魚，不是個合格的睡覺朋友。

　　挺無聊的。

　　滿世界都在鬧人權運動。

　　被自然淘汰的弱者大聲聒噪著，說什麽你們不能這樣對我們，我們也有活著的權力。

　　你在宰殺牲畜時，有考慮過牲畜也有活著的權力嗎?

　　垃圾就是該回收處理。

　　——挺，無聊的。

　　漢森看著周遭的事物，漸漸的萎了，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卡爾說過的古代佛陀，看破紅塵了無牽掛了。

　　在很小的時候，看到白銀城裡的那些幫派成員，他會覺得他們可憎。

　　後來去了新洲，看到那些眼冒綠光的流民，他會覺得他們可憐。

　　如今看著周圍這些公司員工、人權運動成員、投機分子、理想主義者……百年之後不過是一捧黃土，老師才是對的，永生是唯一的意義。

　　——那永生之後呢?

　　哲學問題是比千篇一操的生活更加無聊的東西。

　　漢森找到了讓自己不無聊的辦法。

　　去那個叫做暗香的線上群組，和卡爾一起鬥地主，這是種舊時代流行於新洲的撲克遊戲，漢森總是贏，因為出完兩輪牌他大概就能算出每個人手上的底牌。

　　他本來以為這已經很強了，沒想到卡爾有更強的辦法。

　　“咱倆外掛個語音，通牌。”

　　任外面鬧得天翻地覆，反正我就在網上出老千贏谷幽的錢，美滋滋。

　　他記得後來好像休伊也纏著他要了個邀請碼?

　　漢森不喜歡和她玩兒牌，因為她算牌的速度已經快趕上出老千了……明明很聰明，少摻和點那些辦公室政治會有更大成就的。

　　當然，在暗香的時光也不總是玩兒老年人遊戲，有時卡爾會坐在角落裡看人權運動的直播，漢森嗤之以鼻。

　　“這是有意義的事情，漢森。”

　　“有什麽意義?吃不到葡萄怪葡萄長得太高?”

　　“又是赫曼那套弱肉強食論。”卡爾笑道。

　　“老師是對的！”

　　“那為什麽去新洲時只有你陪著他?——他不是有一堆老婆孩子嗎?”

　　“因為……”

　　“因為他垮台了，漢森，人類能夠從物種競賽中活到今天，恰恰是因為我們放棄了弱肉強食。”

　　“放棄?哈哈哈哈~”漢森大笑道，“這是一個最基本的自然法則！”

　　“哦?那你知道劍齒虎是怎麽滅絕的嗎?”

　　“冰河時代！”

　　“可猿猴同樣也經歷了冰河時代，還不止一次，猿猴為什麽沒有滅絕?”

　　漢森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盡管他的專業素養可以輕易回答，但他，無法回答。

　　卡爾看著他的眼睛，緩緩道:“因為劍齒虎是獨行猛獸，是食物鏈頂端的掠食者，它們永遠學不會一個道理——強者的力量，是用來守護弱者的。”

　　不用卡爾教他，應該是他教卡爾。

　　在生物學上，同等條件下，1+1一定大於2，100+100一定遠遠大於200。

　　不出於任何感性。

　　不出於任何道德。

　　不出與任何理想主義。

　　漢森漸漸的，願意與卡爾交流，他甚至認同他的許多想法，他從不強調任何正義邪惡，也不談論人權自由，僅僅是從事物的兩面性上觀察、分析。

　　2029年7月11日這天，他和卡爾一起觀看了711大遊行的全程直播。

　　他看得出來，卡爾有些激動，他很少露出那種……像是小孩子即將得到新玩具的期待目光。

　　三天后，711勞動保障條例頒布了。

　　漢森很高興，這是值得慶賀的勝利。

　　“不，漢森，711被利用了，公司完成了意識重組，從今往後公司不再是公司，它們是帝國，沒有希望了。”

　　“為什麽?公司已經許諾給了我們社會保障，未來我們可以改變更多。”

　　“自古以來，自下而上的運動，一旦發起，隻追求改革就一定會異化！”

　　“啊……那，那也沒有關系，反正和我無……”

　　“你還真是傲嬌呢。”

　　“啊???”

　　“是漠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加高尚。”

　　“啊???”

　　漢森有些不明白，卡爾沒頭沒腦的，在說什麽?他不是一直反對谷幽的想法嗎?

　　“都一樣，漢森，只是選擇而已，沒有高下之分，711失敗了，公司很快就會封禁線上社群，我們以後恐怕沒有機會聯絡了。”

　　Z向他豎起大拇指:“如果你還想找我，你知道我在哪裡。”

　　——“這是一場徹底失敗的運動！你們幫助公司完成了帝國化！”

　　漢森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那麽生氣，看著身下女孩陌生的眼光，他終於反應過來， 自己失言了。

　　生活變得再次無聊起來。

　　外面很亂，告密、逮捕、屠殺……就如卡爾所說，公司完成了自我變革後，人類歷史倒退了兩千年。

　　不過那些都和他無關，他從未參與過任何事情，他是生命科學部的明日之星，明天他還要去睡實習生。

　　直到休伊找上了他。

　　“漢森，幫幫我！幫幫我！他們在調查我！我其實沒有參與那麽多！我不該被劃為叛逆分子的！”

　　“你要我怎麽幫你?”

　　“只要你願意跟部長說說話，告訴他我其實一直都和你在一起，我是被蠱惑了……”

　　“休伊，你號召了那麽多人上街頭，現在你跑了，誰來承擔責任?”

　　“哈???”

　　漢森看著女孩茫然的眼光，腦子裡不知為何浮現了一幅畫面。

　　冰天雪地，狂風呼嘯，這世間最頂級的掠食者，一頭劍齒虎，傷痕累累的走在荒原上，它孤零零一個，找不到食物，就這樣走啊走啊走啊……它只能倒下一次，那一次之後，它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休伊，我不會幫你說話。”

　　猿猴活了下來。

　　它們不像鳥一樣會飛，不像魚一樣會游泳，沒有猛獁象強壯，沒有劍齒虎敏捷，它們可以倒下許多次，總會有強者扶起弱者，弱者扶起更弱者……

　　因為休戚與共，所以守望相助。

　　——我厭倦這這個人人都想成為劍齒虎的世界，因為這根本就不科學，我們——即便是我們中的‘最強’者，他媽的就不是他媽的劍齒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