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雲山看上去險不可攀,好在前半段山徑曲折平緩,走起來並不太費力,劉醒一兩人說著聊著,不到一個小時便來到了金頂觀音殿的峰下,山路突然變得陡峭狹窄起來,幸好路旁新修了扶手,盡管如此,走在僅一米多寬的青石階上仍然讓人戰戰兢兢一步一顫,唯恐一個不慎便會失足墜入兩邊的萬丈深崖。
好不容易爬上了最險峻的主峰頂,一踏入宛如天外飛來的觀音殿,才愕然發現這殿內面積其實小得可憐,僅有不過六平方米,一峰一殿一觀音,還有一張供桌,一個蒲團,桌邊坐著位相貌清臒的道士,正施施然地整理著手裡一摞平安符。兩人虔心叩拜後,上了布施,那位道長便贈她倆每人一條紅色平安符帶,口念無量壽佛繼續安坐。劉醒一在殿內扶著殿門,居高臨下朝外望去,環顧山峰四周及立足之處腳下的險峻景象,心頭砰砰直跳,真不敢去細想旺季遊人如潮時這條窄路上塞得水泄不通的險象,要是真的在這條天梯上堵住了,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叫救命也只有山谷回聲回應,智商和情商再高都毫無意義,此刻能跟海拔比高的只有心跳次數和血壓,禱告神靈或許是唯二的選擇。
劉醒一悄聲問王五:“小五,你那位師叔祖呢?怎麽到金頂了還沒見著他人呢?”
王五摸摸頭,面露抱歉的神色:“這個嘛……其實我也不知道他人在哪裡,龍蝦師傅並沒詳細告訴我,隻說他在塔雲山已隱居多年,不再踏入塵世,偶爾和舊友聯絡也是通過飛鴿傳書。”
“哇塞,都什麽年代了,還用鴿子通訊,整得好像哈利波特豢養貓頭鷹一樣,果然像位大魔法師呀,哈哈哈。”
“說的也是,我以前也常問師傅,不擔心信鴿半途跑路了或者被人用槍射下來嗎?師傅總是捋須抿嘴一笑,並不回答,似乎我的問題有點多余。”
劉醒一問王五:“那我們現在該往哪裡去?”
王五眼珠子轉了轉,作了個噤聲的姿勢,手指了指背後,轉身走入觀音殿,彎身弓腰向那位道士詢問:“打擾了,請問道長聽說過終南鶴翁不聞道長嗎?”
那道士看了王五一眼,平靜地回答:“無量天尊,貧道當然聽說過這位前輩,不過據說他素來不與人交往,來去無蹤,沒人知道他的住處。”
王五並不氣餒,轉念一想,又接著問道:“那請問道長,曾見過這塔雲山中有鴿子出沒嗎?”
那道士有點愕然,略一遲疑,笑著說:“施主三無量,你問的問題實在奇怪呀,貧道在此十年了,從來沒人問過我這種問題,沒想到今日一下子就遇到兩撥怪人,不問觀音不求運程,卻都打聽起不聞道長來了。”
“兩撥人?”王五詫異地瞪大了眼,“道長您的意思是,在我們來之前還有其他人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是的,第一撥來問的人眼神不定心氣不正,形色諸多可疑之處,所以我並沒有回答他。”
王五急著追問:“那人是什麽時候來的?身上穿著如何,道長能告訴我嗎?”
“施主慈悲,年青人,你已經問過我許多問題了,也該先回答我一個問題,答出來了,我便和盤托出,答不出來,請勿再語,自行下山吧。”
王五望了一眼劉醒一,交換了眼神,回過頭對著那道士信心滿滿地說:“好,答不出來,我們便自行告退,不再叨擾。請道長提問吧。”
那道士放下手中的平安符帶,從蒲團後拿起一支拂塵,
優雅地一揮,問道:“兩位可知此殿供奉何物?” 王五不假思索地回答:“觀音殿,供奉的應該就是觀音菩薩吧。”
“施主慈悲,說得也對也不對。”
王五問:“哪裡不對,請道長明示。”
“觀音菩薩乃是佛家釋門的法號,此處為塔雲道觀,供奉的可是慈航道人,或尊稱圓通自在天尊。不信你瞧瞧,觀音菩薩的神像胸口通常會有一個佛家的萬字符,而慈航真人的神像沒有。”
劉醒一在旁邊忍不住插了一句:“可是道觀裡的殿名本該叫慈航殿呀,道長應該聽說過儒、釋、道三教相通的典故吧,慈航真人也可尊稱為觀音大士,這樣刁難算不算是故弄玄虛呢?”
那道士聽了微微一笑,並不惱怒,他手捋拂塵:“無量天尊,小友說得有理,那好,我換個問題吧,此山名為塔雲山,那塔、雲、山三者誰是最高呢?”
劉醒一一聽怔住了,心裡直犯嘀咕:這個問題看似十分簡單,但肯定不能按常理判斷,一不小心答錯,送分題可就成了送命題。直觀來分析,當然雲最高,可是雲高低不定,有時候金頂在雲海之上,塔和山都比雲高。至於山,感覺應該是三者中最矮的,可是若塔不建在山頂,卻未必能比山高了。這麽一想,看似簡單的題目,卻發現答哪一個最高都不對,該怎麽回答呢?
劉醒一眉頭緊鎖,看了一眼身旁的王五,卻發現他正信心滿滿地伸出一隻手指,對著道士說:“山雖高,可山高塔更高,塔上還有浮雲飄;雲雖高,誰知道是否天外有天,雲端之上仍有山也有塔呢?齊天大聖架著筋鬥雲就翻不出如來佛祖的五指山;至於塔有多高,關鍵要看塔所立之地,若以山為基,在山頂雲海之上時塔為最高,但高塔本身不過百尺,而山高萬仞,雲飛九天,誰高誰低?一言難以道盡。
太上老君說過: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高低其實是對比出來的,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不同人在不同時候面對的自然不一樣,所以答案也不只有一個,但在永恆不變的道和自然面前,塔、雲、山不分高低,應該是一樣高的。
太上老君又說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塔是人建的,山為地,雲為天,道自然而然,所以人也要順其自然。山登絕頂人為峰,只要腳步能到達的地方,人就是最高。在這一刻,塔、雲、山都在我腳下,自然我才是最高。”
王五這番話一講出來,不光那位道士點頭微笑,連劉醒一都大吃了一驚,沒想到王五這個小老弟年紀輕輕,卻已經參透悟通許多玄機,能說出這番道理來,真叫人刮目相看。
那道士投來青睞的神情,“施主三無量,說得好。塔為佛家浮屠,佛家以塔為高,代表菩提心堅固,功德無上;雲乃道家追求之極境,自然變化,動合無形,道家以雲為高;山乃儒家推崇之德,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三者難分高低,只在於你心中信念,此刻你心裡想的是誰,它就是唯一,自然也就是最高。
施主小小年紀已有這般覺悟,頗具慧根,不如就拜入我門,潛心悟道,多加時日,定有大成。”
王五聽完誇獎,倒也不驕不躁,回施了一禮說:“道長過獎了,眼下我們有要事在身,實在沒辦法靜下心來修行參悟,待瑣事了結完畢,我一定再前來求教,請您先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吧?”
道士見他沒答應,也不生氣,閉目端坐,口中喃喃低語:“無量天尊,先前來的那人大約比你早一個小時到此,聽口音倒是和你相似,也是來問不聞道長的下落,身後殿外似乎還有同夥,貧道見其來路可疑流裡流氣的樣子,入殿參拜連帽子都不脫褻瀆神靈,便隨口打發他走了。”
劉醒一和王五對望了一眼,心一下子又懸了起來,難道這麽快又被順天盟的人盯上了?
道士又接著說:“還有,塔雲山這裡山高水寒,並不適合養鴿子,但貧道在摩月樓那邊倒是曾見過鴿子出沒。”
王五和劉醒一聽完,鞠躬謝過道士,便徑直下山朝著另一座山山頂的摩月樓一路走去,兩人聽說有可疑的人先自己一步來到塔雲山,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來,再不敢像剛上山時有說有笑的全無防備之心了。
劉醒一在山路上走著,一邊問王五:“小五兒,剛才那道士的問題頗有玄機,看你不假思索侃侃而談的樣子,我在旁邊都替你捏著一把汗呢,沒想到你說得頭頭是道句句在理,不得不服呀,真厲害!”
王五聽她一誇,心裡吃了蜜似的,嘴上卻謙虛地回道:“哪裡哪裡,是那問題聽著耳熟,一下子讓我想起龍蝦師傅曾經教過我的話,便結合自己的理解依樣畫葫蘆瞎掰了幾句,沒想到蒙中了,僥幸得很。
回答這種帶點禪機的問題和師傅教的解卦方法有幾分相通之處,來算卦的人表面上是來求簽問卜的,其實他們心裡早就有了答案,只不過想從你嘴裡聽到自己想要的結果而已。卦本身並無好壞,同樣一卦在不同人身上應驗也不一樣,因人而異。比如兩人同來求簽,一個賣雨傘,一個賣扇子,無論雨天還是晴天,總是一人歡喜一人愁。但你解簽的時候就應該告訴他們,否極泰來,再堅持一下就會好起來的,讓他們保持希望。如果遇上聰明有悟性的人,可以順勢再指點一下,讓賣雨傘的晴天賣遮陽帽,讓賣扇子的人雨天賣木屐,這樣就能皆大歡喜。”
劉醒一笑著拍掌,狂誇王五:“說的好!精彩!後生可畏呀!哎,那你又是怎麽想到打聽鴿子的下落呢?是要順藤摸瓜嗎?你簡直就是工藤新一呀。”
王五不好意思地說:“我當時是靈光一閃而已,能否得見師叔祖全憑機緣,就像咱仨姐弟一樣,有緣千裡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
劉醒一捂嘴一笑:“哈哈哈,那倒是,緣分這東西,妙!妙不可言!”
兩人說著說著已經來到了攬雲棧道,這裡是去摩月樓的必經之路,棧道途中要經過兩個鍾乳石溶洞,一個叫太歲洞,一個叫益壽洞。洞裡石柱石筍如犬牙交錯,配上五色彩燈,景象迷幻,讓人目不暇接。兩人不及欣賞,快步穿行而過。
出洞不久在棧道的盡頭通往摩月樓那裡,一道新修的兩百米長的空中玻璃棧橋橫在面前。人在橋上行走,猶如在仙山雲海間騰雲駕霧一般,腳下玻璃透明光潔如若無物,在半空中俯視草木,讓不少膽小畏高的遊客到這裡不自覺地開始腿軟,再難挪動半分,這橋名叫踩雲橋,其實很多人是爬過去的。
張王兩人都是不怕死的主兒,直接無視那些正在爬行的人形蠕蟲,大大咧咧地從玻璃棧道上快步踏行,說笑而過,引來身後一連串羨慕嫉妒恨的目光。
劉醒一邊走邊說:“哦,說起信鴿,我記起來以前查資料時發現,日本靖國神社裡除了一眾戰犯以外,還供奉著狼青、軍鴿和東洋馬三種動物的牌位,以表彰它們在戰爭中為日軍立下的卓越功勳。”
王五挖著鼻孔回應:“咱們村裡倒是有人飼養肉鴿,但我只知道和平鴿、紅燒乳鴿、約會被別人放鴿子,可沒聽說過什麽軍鴿。”
劉醒一白了他一眼,接著說:“飛鴿傳書你總該聽過吧,武俠小說裡的常見情節。那是古人流傳下來的通訊手段,唐朝以後由中國傳到日本,並被運用到戰場成為軍鴿,日軍在中日甲午戰爭和侵華戰爭中都有大量使用。抗戰時,日軍曾在南京城西蛇山一帶設立了軍鴿養殖基地,八路軍也曾專門針對日本信鴿成立了滅鴿神槍隊,可見信鴿對戰爭的重要作用。”
“哼,為虎作倀,以後我要多吃乳鴿以示懲罰。好啦,摩月樓到了,該下課啦。趕緊擦亮你的眼睛,看看能不能盡快找到一些線索吧。”王五聽她講得頭腦發脹,一下玻璃橋便拉著劉老師跑上摩月樓,四處張望,嘗試發現飛鴿的蹤影。
此時剛過正午,雲海稍退,放眼望去,四野群峰環繞、綠樹聳立、白霧縹緲,站在摩月樓上,左手邊山的對面就是剛才登過的倚天門和觀音殿,只見觀音殿的金頂在陽光下反射出萬道金光,莊嚴神聖,蔚為奇觀。一時間只聽見山谷中眾多雀鳥撲翅啼叫,聲音清脆悅耳宛如正在合奏一首山林交響曲,唯一遺憾的是並未發現鴿子的蹤影。
兩人都陶醉在眼前滿目如夢如幻的美景中,忘了時間,就這麽癡迷地站了好久。忽然間,王五眼角的余光中留意到對面山脊附近有道亮光一閃而滅。他轉過頭去定睛一看,方才閃光那地兒是一處光禿禿的山崖,並無任何飛鳥或建築物的痕跡。
劉醒一察覺了王五的異樣,她問王五:“剛才對面山坡是不是有道光閃了一下?”
王五靜靜點了點頭,目光並沒有收回來,還在不住地聚焦遠處上下搜索。
“我也看到了,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呢”劉醒一喃喃自語,忽然輕聲叫了起來:“咦,對面那裡不就是我們剛才經過的攬雲棧道嗎?”
王五點點頭,伸手指著對面說:“對,剛才那道光閃得太快,我來不及看清確切位置,感覺似乎是在太歲洞和福壽洞那兩個溶洞的上方,地圖上備注的名字應該是叫月崖, 咱們在這裡沒看見鴿子,也許來的不是時候,豢養的鴿子一般會在早上放飛,我想到對面山去找剛才那個閃光的地方,也許會有意外收獲。”
“好,來次夠!看誰先到。”劉醒一拉起王五的手就跑,王五一猝不及防,扭頭迎面撞上了欄簷邊低垂的一掛銅鈴,蕩起了一連串清脆的鈴鐺聲。
兩人從摩月樓衝下來,經步雲橋再轉爬那條漫長無比的通天梯山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登上對面山頂的福壽亭。王五坐在石凳上邊喝水邊對劉醒一說:“這裡離月崖不遠了,再往西邊走一段路就是蘑菇亭,月崖就在蘑菇亭的下面,咱們先喘口氣,等會兒到蘑菇亭那裡再仔細查找吧。”
劉醒一用手背拂去額頭的汗滴,微喘著問王五:“小五,你覺得剛才閃光的是什麽東西?不會是順天盟的人故意設下的圈套吧?”
王五聽她一說愣了:“這我倒是沒有想過,你說的也有可能,但是想通過閃光吸引咱倆注意,隔著這麽老遠,實際操作起來並不容易。我看見閃光時腦海裡瞬間想到的會不會是信鴿的腳環在反光,也可能是人穿戴著的首飾或者鏡子在陽光下晃動發出的,對了,也有可能是望遠鏡。不管怎樣,等會兒咱們都得提高點兒警惕,真要遇上了壞蛋,憑我的身手逃跑自保不成問題,你呢就遠遠地跟在我身後觀察情況,一見不對路扭頭先逃吧。”
劉醒一苦笑著喃喃自語:“希望只是我多慮而已,我現在都快被嚇成神經質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感覺有人在四周暗中埋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