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半山的一個好處就是夜深人靜，這是一種家在大城市裡的人體會不到的安靜，有時甚至能靜出耳鳴的幻覺來。清爽的涼夜裡，四下寂靜，王五躺在床上手裡拿著那張畫了玉牌的紙，覺得窗外的風聲和蟲鳴今晚聽起來特別刺耳，今晚的床板也格外硬，硌得背脊骨頭生疼，他翻來覆去都找不到舒服的睡姿，索性坐了起來，摸出玉牌，望著窗外的殘月入了神，他想起來村口的算命師傅老龍蝦曾經給他算過的一卦。

　　老龍蝦是個外號，人本姓司馬，因為他天生是盲人，知天命以後，耳朵也不靈光了，成了又聾又瞎，大家都喊他老龍蝦，平時和他聊天要在他耳邊大聲說，或者在他手心裡寫字。

　　他雖然又聾又瞎，算卦卻是神準，據說曾師從高人，他脾氣古怪，給自己定了三不卜的規矩:心不正不卜、婦孺不卜、問富貴不卜，不想算給再多錢也不乾。這麽一來，讓很多慕名前來求卦的顧客吃了閉門羹，如今乾哪一行都講究個服務態度，知道他神通來求卦的多是些權貴人物，沒有幾個人能忍得住他的臭脾氣，所以生意也一直不溫不火的。老龍蝦面容醜陋，脾氣古怪，除了王五鐵牛他們幾個膽大的小夥子時常求他算卦解簽偷學易數外，再沒什麽親近的親友來往了。

　　王五曾好奇地問過老龍蝦，為啥要定下三不卦的規矩?

　　老龍蝦回答說:“我師傅教授我易數卜卦時，曾經交代過，自天地分陰陽生，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河圖洛書出，伏羲創先天八卦，文王創後天八卦。易理皆為引導陰陽平衡，相生相克，萬物盛衰存亡固有其因，天人合一和諧共榮，萬不可妄自改變。簡單說來學易算卦為的是掌握自然變化的規律，順勢而為，並非世俗所求的趨吉避凶。

　　我定下的“三不卜”，最重要的其實只有一條“心不正不卜”，後兩條只是為了少惹麻煩湊上去的:

　　心不正，包括了心未定、心意已決、心不誠和心存奸穢盜淫之事。心不正則難與天地神明相通，卜卦之大忌。

　　婦孺不卜是因為這裡的村民普遍重男輕女，總要來問孕婦腹中胎兒性別，搞得跟婚檢產檢似的，我被她們問煩了，隻好封口免損陰德;至於五歲以下的幼兒，命數未定，不宜早窺天命，誤人運程。

　　問富貴不卜也是同樣的原因，來問富貴者多是附近的村民，遊手好閑好吃懶做之輩，我不卜是不想助長這種守株待兔不勞而獲的歪風。

　　震災過後，王五花了很長時間四處查找，怎麽也找不著絡腮胡、錢老板和張老六的下落，他又去重建後的古玩街上打聽那塊玉牌的來歷，所有人見到玉牌全都兩眼放光，一詞咬定是玉中極品，卻又眾說紛紜沒人講得清這塊玉牌的來龍去脈。有人說看玉的成色像是宋元時期的古玉，沒準是盜墓人倒騰出來的，有人說從玉牌上的龍紋看這應該是件宮廷禦寶，還有人說這玉牌上的符號和道家符籙有些相似，也許出自寺廟道觀，有特殊的宗教含義。

　　王五毫無頭緒，最後隻好偷偷跑去求教老龍蝦師傅，請他指點迷津。

　　老龍蝦當時正在打坐，聽到王五過來，揚手示意他坐下來坐在自己身旁。等王五坐定了，他微笑不語看著王五，伸出兩隻手，左掌平攤，右手握著三枚銅錢，意思是問:“想算什麽?破字還是卜卦?”

　　王五在師傅耳邊大聲說:“我想請教您幾句話的意思！”接著一筆一劃在老龍蝦的左手掌心寫下“川大丁首興華夏”幾個字。

　　川大丁首這四個字剛寫完，老龍蝦就像被烙鐵燙傷了一樣，先是左手手掌一震，接著全身微微發抖，仿佛想起了一些讓人恐懼的往事。

　　王五也留意到了，他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在師傅手裡寫下“羊羔美酒到我家”幾個字。

　　老龍蝦這時伸出枯瘦的右手按停了王五寫字的手，豎起食指在嘴唇前示意王五安靜。他低聲問王五，“此事非同小可，絕不能為外人所知，附近有其他人在嗎?”王五在他耳邊回答:“師傅，這裡沒其他人，就咱倆在。”

　　“小五兒，這兩句是江湖中人的聯絡暗語，你是從何得知的?”

　　“弟子曾偶遇江湖怪人，無意中偷聽了他們的對話得知此詩，卻不懂什麽意思，特地來請師傅指點迷津。”

　　“這是一首反詩，在以前還有皇帝的時候，老百姓胡亂說話是要掉腦袋的，所以很多造反之士用隱晦的字詞來傳情達意。你看，川大丁首代表順天行道;羊羔美酒到我家是一句字謎，謎底是個義字，武林幫派人士行走江湖，看得最重的就是這個義字。”

　　“師傅，後面還有兩句呢，三月三日落花開，木立鬥世八豬殺。”

　　老龍蝦點點頭，接著說:“三月代表清無主，三日代表明，三月三日落花開是反清複明的意思;至於木立鬥世，四個字拆開來分別是十八、六一、二十、二卅，恰好就是順治、康熙、雍正、乾隆的在位年數，至於八豬嘛，對應的天乾地支是辛亥，也就是清朝滅國之年。這四句詩放在一起，反清複明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這是明末清初到民國期間反清秘密幫會的聯絡密語。

　　“弟子曾聽他們說起順什麽盟，不知道您聽過沒?”

　　老龍蝦乾枯的臉上悚然動容，“哎呀，原來是順天盟！這是一個勢力龐大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江湖組織，我的師父曾經給我講過一些關於這個組織神秘血腥的傳說。小五兒，切記從今往後盡量遠離它，也不要向外人提起它！否則容易招致飛來橫禍。”

　　“弟子知道了，請問師傅還有何建議?”

　　“我替你再測上一測。”老龍蝦提筆在紙上寫下“順天盟”三個楷體小字，沉思了一會兒，緩緩開口:“此事相當凶險，刀光血影，還有性命之虞。順字九筆，天字四筆，合起來一十三筆，十三為陽數，盟字同樣為十三筆，十三接十三，性命極相關。

　　十三這個數字，在周易八十一數理靈意中是大吉大利之數，主智能超群的成功之數。十三亦是帝王之數，象征著一種爭逐帝王之位的權術。十三這個數在西方卻是大不吉之數。

　　十三又代表著以新替舊，一日十二時辰，一年十二月，十三意味著推倒重來，新的開始。”

　　‘順天盟’這三個字都和大明相關，取此名必有順應天意改朝換代之心，想要造反。

　　先看這個‘順’字，還記得師傅以前跟你說過順字的故事嗎?”老龍蝦轉過頭來對著王五，雖然雙目緊閉，卻仿佛在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王五連忙回答:“師傅，我還記得，當時你在給我們講明太祖朱元璋和軍師劉伯溫的故事。”

　　老龍蝦滿意地點了點頭，“嗯，是的。成事在人，謀事在天。朱元璋這個人，十分迷信天命和風水。他原名朱重八，從小窮苦為了活命出家當了和尚，卻連飯也吃不飽，後來投靠了反元的起義軍，才改名為朱元璋。璋為玉器，取誅殺元朝的鋒利玉器之意，說來也怪，改名之後他就一路順風順水，率領義軍滅元興明，成就豐功偉業。朱元璋這個名字據說是劉伯溫劉基替他改的，劉伯溫和諸葛亮一樣通曉陰陽五行八卦，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有不世鬼才。

　　傳說大明建朝後，有一次朱元璋喝醉了，問劉伯溫，朕的大明江山能持續多久?劉伯溫不敢胡言，朱元璋赦他無罪後，他也隻敢含糊回答一句‘遇順則止’。朱元璋把順字拆開來一看，正好三百零八，心中大喜，原來是308年，這時間可算得上是很長了，直追漢唐。可實際上，明朝統治時間不過兩百多年。並非劉伯溫算錯，而是朱元璋沒參透這個‘順’字。

　　明朝最後是滅亡於李自成、張獻忠、滿清的三方勢力，而劉伯溫所說的‘順’，其實就包含了這三方，即:李自成的大順政權、年號順的張獻忠和滿清順治帝。

　　再看‘天’字，可以拆分成‘二’和‘人’，當初推翻大明的農民軍主力就是最強雙子星張獻忠、李自成二人，他們若同心合力，則如虎添翼，可以共圖天下成就霸業，可天下大業未成就背信棄義各懷異心，則‘天’字變成了‘滅’字，再風光璀璨也只是一時瑜亮，最後都化作灰飛煙滅。 後來的歷史印證了這一點，張李二人雖各自稱王，皆兵敗身死，天下一統大業功虧一簣，讓人惋惜。

　　‘天盟’這兩個字，恰好包含‘大明’二字，天就是在大字上封一蓋，盟就是在明字下置一碟，讓大明上與天隔，下與地絕，斷其生機。”

　　聽師傅這麽一說，王五心裡佩服得五體投地，不由得又驚又喜:“師傅果然斷事如神，不過……大明已經亡了三百多年，這順天盟怎麽還在?難道他們現在還想造反嗎?”

　　“嗯，你問得好，順天盟因大明而生，也因大明而衰，大明沒了，滿清取而代之，木已成舟，順天盟由‘盛’逐漸變為‘盤’，至於他們現在在盤什麽?我也不知道，但天意已變，時不再來，肯定不會是造反，因為現在已經沒有皇帝了，還能造誰的反?”

　　王五聽得雲裡霧裡，他緊緊抓住師傅這根救命稻草，連聲追問師傅可有方法化解自己的厄運。

　　老龍蝦又掐指算了一下，說道:“這三個字，順字五行屬金，天字屬火，盟字屬水。金被火克，火被水克，三個字合起來，主其前途不暢每況愈下，形勢越來越艱險。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此時守弱循道即可化解，你可以暫避其鋒銳，等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內部就會出現紛爭，亂作一團，自顧不及，無暇對付你了。”

　　王五一副豁然開朗的神情，似懂非懂地點著頭，細細琢磨。

　　涼風殘月之下，躺在富貴旅店床上的王五摸著手中柔滑如脂的龍紋玉牌，仍在細細思量蝦師傅的話，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