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倉庫,索爾跟著老摩斯進入看守室,等對方將煤氣燈掛在牆邊,遞給他一個冊子。
索爾在冊子上填上資料入庫登記,當然,留的是他告訴老摩斯的假身份。
“摩斯先生,存在這倉庫裡的資料都是虛假的,和它們有關聯的人或事早已經消失並被世人遺忘,即便被拿到外面去也沒人會相信。”
他一邊寫,一邊好意提醒在一旁看著他的老摩斯:
“所以您完全沒必要這麽認真,這只會讓自己吃力不討好。”
索爾指的是對方太過警覺,哪怕到現在,他都能感受到老摩斯對他的懷疑。
“我會考慮你的意見的。”
老摩斯面無表情的回應。
索爾從中聽出了敷衍。
他笑了笑:“當然,您也可以更盡職一些,待會上班時間到了,您就把我來這裡的事詳細匯報上去,看他們會不會獎勵您,哪怕誇讚您一句。”
其實對於老摩斯接下來上不上報,索爾根本就無所謂,他只是不希望別人因為他而惹上麻煩。
如果老摩斯聽他的建議不上報,就沒有人知道他下來過,可一旦上報,並核實了一些事,老摩斯必然會遭受部分牽連。
看著索爾從看守室離開,迅速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老摩斯站在門口若有所思。
對於這個陌生年輕人的好意,老摩斯並非不能意會。
但他還是打算,接下來將這件事上報——雖然不能離開這裡,但他有獨特的匯報方式。
他這麽做不是為了得到上面誇讚,而是為了避免出了什麽紕漏。
因為哪怕他剛剛一度被索爾給說服了,但還是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
這個精明的老頭雖然能通過表情看穿一些事情,但哪裡又會想到,索爾向他展現的一切都是假的!
比如身份和進入地下倉庫的理由。
不過想不到這一點也很正常。
因為沒有人敢像索爾這麽做,這意味著自找死路!
老摩斯自然而然也不會往這個方向去想。
這可能是上天對亡命徒的最後一絲眷顧吧。
而眼下,這位亡命徒又順著漆黑的樓梯回到了地面上——真實大樓的宣傳部。
他先是進入印刷區,看了一眼還沒有被賣報站點拿走的十幾捆報紙。
蘭德裡的惡行刊登在報紙上最顯眼的位置,只要等這批報紙分發出去,索爾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到時候,他恐怕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親眼看到自己的女兒從蘭德裡的家裡被救出來。
不過這個時候,索爾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充斥著對死亡的恐懼。
並不是對自己記下的那個儀式抱有幻想,而是在經歷過希望和失望,甚至是絕望後,他的神經已經麻木了。
眼下,他甚至還在考慮:是該像往常那樣等到賣報站點的人取走報紙再下班,還是直接離開,回家嘗試日記中的那個儀式。
但很快,索爾的思緒被打斷,並且重新開始焦慮恐懼了起來。
因為外面的過道傳來了老酒鬼塞姆的聲音,還有其他人的腳步聲!
索爾是在六點的時候進入地下室倉庫,而真實大樓上班時間是早上七點。
“難道我看日記用了一個小時?”
索爾心中驚疑不定,第一次覺得時間快到猝不及防。
現在報紙還沒來得及散發出去,萬一被塞姆發現報紙內容被篡改,那可就遭了!
這不僅意味著索爾會被當場抓捕,
而且他冒著生命危險所做的一切可都白費了! “不行!不能讓塞姆看到報紙!”
索爾有些慌亂地想道,不論用什麽辦法,都要拖到賣報站點的人過來將報紙取走。
他讓自己鎮定下來,深吸一口氣走出印刷區,迎面看見正朝這邊走來的塞姆,以及正在和塞姆交談的其他員工。
“索爾!你出來得正好,報紙都已經印刷好了嗎?”
塞姆的酒槽鼻在清晨的寒冷下更加的紅豔,他朝站在門口的索爾招呼一聲。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我正準備下班呢,塞姆先生。”
索爾擠出笑容同樣走向對方,想要用交談來拖住對方。
“噢!你可不能下班!”
塞姆大聲喊了一句,同時眼睛開始朝印刷區看去。
但他的雙眼卻被索爾故意湊上來的笑臉給擋住,不論他怎麽扭頭,索爾都會用各種自然的姿勢攔截他的目光。
也因為這樣,索爾聞到了來自對方身上撲面而來的酒氣,也不知道這家夥昨晚喝了多少酒。
難聞的氣味導致大腦產生一種想要嘔吐欲望的同時,索爾猛然想到了一個主意。
“為什麽不能下班?你是要我請你去喝一杯嗎?”
他對這個相處多年的老酒鬼十分了解,哪怕只是聽到一個酒字,都能勾起這個家夥的酒癮。
他希望用酒來拖住對方,只要對方不進入印刷區,他甚至可以破天荒地請對方去喝最貴的酒!
“索爾!能從你嘴裡聽到這句話,可真是難得!”
果然,塞姆立即就舔了舔嘴唇,眼中湧出一抹渴望。
正當索爾心中暗喜之時,卻見塞姆話鋒一轉:
“換做平時,我一定會偷溜出去讓你請我大喝一頓,但今天不行!”
看著愣住的索爾,塞姆道:“你難道忘了?今天是周六!”
周六?
“仇恨者大會!”
索爾很快反應過來。
如同外教徒們周日要去教會禱告一般,每個周六都需要舉行一場仇恨者大會。
“沒錯!我正準備看一看報紙有沒有出問題,順便叫上你一起去放映區。”
塞姆點頭道。
“這就好辦了!”
索爾心想,同時嘴上說道:“那咱們就直接過去吧,報紙沒有任何問題!”
塞姆還是不放心的朝印刷區看了一眼,這一次索爾反應慢了點,還是讓他看到了一些情況:
十幾捆報紙整整齊齊的堆放在門口附近,最上面的報紙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這讓塞姆十分滿意,終於放下心來。
“走吧!我要在仇恨者大會上狠狠地發泄一番!”
索爾無法脫身,滿懷心事的和過道中越來越多的員工走向放映區。
放映區也在一樓,屬於宣傳部的范疇。
平時放映區會製作歌頌真主和教會的一些影片,供那些有錢的富人觀看。
仇恨者大會,某種意義上同樣也是一場電影放映會。
只不過放映的東西除了歌頌真主之外,更主要的是在大家心中建立一個仇恨對象。
大約不到五分鍾,諾大的放映區就已經迅速坐滿了。
索爾轉頭看去,周圍密密麻麻的人頭在幽暗的環境中像是一大片烏雲,全都是真實大樓的員工,足足有著數千人!
他們的眼睛全部都盯著最前方的那塊巨大幕布,上面放映著動態的黑白畫面:
一個威風凜凜的身影飄在上空,他的頭上是無盡的黑雲,裡面有著大量雷電閃爍遊走。
那身影雙臂張開,頓時有無數雷電從黑雲中朝下方劈落,將人們居住的區域轟得滿目瘡痍!將逃竄的人們炸得血肉橫飛!
大量隱藏在黑氣中的猙獰面孔肆掠在毫無生氣的大地上,簡直就是一副人間地獄!
索爾不是第一次觀看這個影片,多年來他已經看了幾百次。
猶記得第一次參加仇恨者大會時,他還以為這是大製作的特效。
後來了解過這個世界後,便明白顯然是真實發生的。
雖然不知道到底是誰拍下的這幅畫面,但絲毫不影響他心底的震撼。
哪怕是現在,索爾心中的震撼依舊不減,而且還多了一種向往:
如果他能擁有這種毀天滅地的力量,就不必如眼下這般,時刻擔心自己隨時被抓走了。
相較於他的內心,其他人卻是充斥著極度仇恨。
“殺死雷神!殺死雷神!殺死雷神……”
放映區中一片轟亂,每個人都在奮力嘶吼著這樣的話。
他們吼得血脈噴張、雙目赤紅,憤怒揮舞的拳頭中如果有著雞蛋或石頭,一定會毫不猶豫的砸向前方的幕布。
沒錯,影片中的身影,是一位神靈,祂也是仇恨者大會的主人公——雷神!
這位強大的存在,被教會稱之為邪神,祂背叛了真主,帶著追隨祂的反抗軍想要推翻真主的教會,將惡魔釋放到人間,創造像畫面中那樣的人間煉獄。
畫面中的災難還在持續著,將大家的仇恨撥弄到最高點。
就在這時,影片中的大地某處,亮起了極為聖潔的光芒,那裡是“神之都”弗爾德城的大教堂!
只見耀眼的光芒橫跨長空,將天上的黑雲盡數驅散,並化作四道炫光將雷神籠罩。
所有人都知道這四道炫光代表著什麽:最忠誠於真主的四位神靈!祂們帶著真主的意志,前來懲罰邪惡!
雷神如同烏雲散盡前的雷電一般,聲勢驟減,被擊散成無數細小的遊電沒入大地。
他並沒有死,他逃竄於四神的追殺之下,藏匿在大地的某一處。
從此追隨他的反抗軍們,永遠都只能躲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妄想著不切實際的幻想。
“真主萬歲!真主萬歲!真主……”
放映區的人們發出低沉響亮而有節奏的呼喊。
這一次,他們的臉上覆滿了狂熱,眼中燃燒著火苗,動作一致的虔誠。
仿佛在他們心中,真主高於一切,只要教會一句話,他們就會心甘情願的死去。
索爾早就習慣這種對他來說不可理喻的情緒:他到現在都對那位掛在天空的真主毫無好感,也許這就是華夏人無信仰的特點。
但他明白,那是從出生就被灌注的思想,像扎入大地深層的樹根那樣貫穿著人們的靈魂。
所以他從始至終都在跟著其他人一起, 裝模作樣地奮力呼喊、舞動手臂。
否則一旦他表露出半點異於常人,都會被人盯上、檢舉,然後會有信仰警察將他抓走、讓他消失。
好在這種偽裝索爾已經在多年的時間裡鍛煉得爐火純青,直到仇恨者大會結束都沒有人注意到他。
“真主和祂的四神真是我們的大救星啊!”
離開放映區的過道走廊上,塞姆滿臉崇敬對身旁的索爾讚歎道。
“是啊!不過你真的不打算讓我請你喝一杯嗎?”
索爾還想繼續拖住對方,因為仇恨者大會並沒有用去多少時間,他不確定報紙有沒有被取走。
此時他們在後面的人流推動下,已經來到了印刷區附近。
“這……我得先看看今天的工作份量大不大。”
塞姆沉吟著,想要進入印刷區翻閱工作日志。
“塞姆先生,你一旦進入了那扇門,就代表放棄了我的請客,因為我要下班離開了!”
看著對方越來越接近印刷區,索爾不由得緊張起來,他一邊用“威脅”讓對方慢下腳步,一邊加快腳步走在前面,朝印刷區半開的門後看去。
裡面的十幾捆報紙已經全部消失——被取走了!
索爾頓時松了口氣,不等塞姆在猶豫中做出回應,便對自己的提議無情地反悔了:
“塞姆先生,我不打算請你喝酒了,因為我不能妨礙你為真主認真工作!”
在老酒鬼塞姆目瞪口呆的注視中,索爾大步消失在了走廊盡頭,快到像是在逃命。
他也的確是在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