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複真的知道錯了。

　在星期一被調去診斷部後，他學會了不少東西。本來有些混亂的診斷思維被一步步糾正，看著面前幾位研究生把看似和臨床無關的基礎知識活學活用的樣子，讓他有了一種重回學校再學幾年的衝動。

　“我錯在了沒有及時診斷出腸梗阻，錯在想要急著給腸梗阻病人做灌腸！”劉複繼續解釋道，“腸梗阻會造成腸段水腫，腸壁變薄，如果這時候灌腸，再往裡面注入液體，會進一步加重水腫和腸壁變薄的趨勢。一旦超過承受極限，就會造成嚴重的腸穿孔！”

　“嗯，劉副主任解釋的不錯。”

　祁鏡肯定了他的醫學知識，但沒有肯定他當時的處理方式，“只是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二?

　還有其二?

　“誰說腸梗阻就一定不能灌腸的?”

　祁鏡問道:“雖說急診遇到的急腹症嚴禁灌腸，但那是因為不清楚腹腔內情況為前提的。在你做出判斷之前，你有沒有問過病人之前排便的情況?他雖然便秘，可這幾天一直都在吃瀉藥，你有沒有問過護士，他的導瀉效果如何?”

　“這個我問過。”劉複說道，“效果不理想，大便時有時無的，量也不算多。”

　“那你有沒有考慮過他為什麽會便秘?”

　“病人送走之後我特地多看了兩眼，其實原因就是腹腔手術後的腸粘連。”劉複慶幸自己沒有忘掉這些細節，繼續說道，“腸粘連會引起便秘，甚至腸梗阻.....”

　“所以說，你是通過住院醫生的提醒，以及事後再看病人的病歷內容後，這才下的診斷?”

　同一件事在劉複的嘴裡，是個“亡羊補牢，未為晚已”的故事，過程不太好，但結果還不壞。但這麽一個故事進了祁鏡的嘴裡隨口一總結，竟然說出了另一個感覺。

　別說其他人了，就連劉複聽著都覺得自己無能。

　“一個經常吃瀉藥的病人，有腹痛，值班的住院醫生說可能是腸梗阻，你就信了?有沒有做相關檢查?是我們醫院少了x光，還是你根本就不知道腸梗阻需要照腹部平片?”

　比起之前的熊博，劉複根本沒有副高該有的能力，所以祁鏡也沒什麽好和他客氣的:“我就不明白了，到底你是上級醫生，還是那位住院是上級醫生。就算最後拍下來真的是腸梗阻，你知道腸梗阻分幾種麽?知道不完全性腸梗阻是可以用小劑量灌腸來緩解的麽?”

　劉複哪兒想的到那麽多。

　比起蘇婕，他在下級醫院的時間更久，做常規轉院的操作更嫻熟，已經嫻熟到了深入骨髓的程度。一遇到超出自己理解和處理手段的突發情況，他就隻想著盡快把病人送走。就像

　但他還是秉承了結果正義的原則，繼續給自己做了辯護:“我這麽做確實有點輕率，但至少病人沒有出事不是嗎?”

　“不出事就沒事了?”

　祁鏡用手指指著自己白大褂上的院徽，問道:“咱們醫院的宗旨是什麽?”

　“予舒適，予健康。”

　“現在病人被你從醫療中心送去了三院，因為不全性腸梗阻，不得不在三院急診留觀室裡一直住著。家屬對我們醫院不信任，病人只能天天在和鄰床相隔不足一米的距離內做著小劑量灌腸。由於廁所太遠，他還要在床上大小便，你和我說這是舒適?”

　“這是三院環境的問題吧......”

　“還狡辯！不是你把他送去他能受這個罪?”

　祁鏡說道:“要是病情麻煩也就算了，疑難雜症你斷不清不怪你。可現在，你明知可能是腸梗阻，只需做一次x光就可以確診，但你不做......現在關鍵的是什麽?是家屬的信任，沒了信任，誰還會把家裡的老人送來這兒?”

　劉複被說得沒了脾氣。

　其實自從進了診斷部工作之後，他就徹底沒了脾氣。

　每天就是在電腦前不停地看各種病例，涉及幾乎所有科室，遇到內科常見病也就算了，要是病人給個亂七八糟的症狀，他就得去翻書。一個副高看病例的效率還沒有身邊的兩個女研究生高，說出去簡直丟人。

　當診斷部討論一些麻煩病例的時候，這種感覺更是會被無限放大。

　所以這次上台，劉複其實沒有什麽小情緒。知道自己肯定是錯了，實力差被罵也是活該。

　“看來你還得在電腦前多坐一段時間。”祁鏡說道，“老年科我看還是先交給陳冰管著吧。”

　討論會暫時告一段落，休息的休息，去洗手間的去洗手間。之前上過台的臉色都好看不到哪兒去，也鮮有人離開座位。陳冰接過祁鏡給來的名單和病歷單，來到自家醫院的座區:“叫到名字的，這個月病歷合格書寫的績效獎金作廢。李維、蘇婕、何建林......”

　一通名單讀下來，病歷書寫獎金被全清的有一小半，而剩下的絕大多數都或多或少被扣了錢。

　全醫院唯一拿全這一績效的就只有老年科的一位小住院。

　9月份至今為止那麽多份病歷，其中書寫達到乙等標準的那幾本全出自她的手，而且分數離甲等並不遠，只要再仔細些就能合格。同時，讓劉複栽了跟頭的那個病人，也是她率先想到了腸梗阻。

　姑且不提處理方式對不對，作為小住院，敢向劉複提意見就已經不錯了。再算上出色的病歷書寫功底，比起唯唯諾諾的李維，這個姑娘實在好了不少。

　陳冰看著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同事，傳達了祁鏡的意思:“蘇婕停職一個月，卜醫生就先暫時接替她的位子。至於其他人，請在周一前把不合格的病歷修改過來。”

　病歷返工是個費神費力的差事，改一本都麻煩，何況十本。

　“才三天?”

　“已經很不錯了。”陳冰笑了笑，說道，“按副院長的意思，你們今天都得加班，不過後來朱院長幫你們求了情，把一天改成了三天。”

　“又要加班......”

　“是扣了錢還得加班！”

　“如果病歷審核全部達到乙級，績效還是會給你們的。”陳冰知道他們心裡不舒服，提前打了預防針，“不過這是最後一次了，下個月月底查驗病歷出問題那就真的沒了。還請你們以後能規范書寫，副院長對這個看得非常重！”

　他們都知道病歷是臨床的基本，也是以後上法院時的具有法律效力的重要文件。誰都想好好寫病歷，只是大家都是臨床老油條了，以前遺留下來的老毛病很難改掉。

　這次算是個不大不小的教訓。

　“唉，對了，陳醫生。”一位皮膚科醫生問道，“接下來的下半場，誰還會被叫上去?”

　陳冰搖搖頭:“這我就不太清楚了，不過劉醫生和蘇醫生的兩個病例算是錯誤比較嚴重的，其他幾本都是幾句話就能概括的低級錯誤，我個人覺得很難上台了。”

　有了這句話，台下那些人總算松了口氣。

　上台可不是什麽光榮的事兒，雖然離台下有些遠看不清臉，很多人也不在意他們長什麽樣，但被爆出了名字實在有些丟臉。有些好面子的人甚至覺得，這事兒還不如罰錢來得實在。

　陳冰和祁鏡離得近，雖然沒有一口咬定，但能這麽說基本八九不離十了。

　“大家休息休息，待會兒繼續聽著。”陳冰說道，“以後估計每個月都要來這兒聽一次，先習慣習慣吧。”

　考慮到討論會的內容，中場休息時間並不多。

　祁鏡抽空見了丹醫大幾位領導，張廬和賀程都對這次討論會讚賞有加，只是從內容上來講，專業性還略顯不足。

　“倒不是說知識性不夠，只是......”賀程想了想，說道，“或者說該用‘難度’來形容的話，之前幾個病例都太簡單了。和真正診斷掛鉤的地方不多，我覺得得加點料才行啊。”

　“後面會有的。”祁鏡笑著解釋道，“下半場有兩個比較嚴重的醫療事故，醫學會特意授權給了我，希望能給大家帶來一些警醒的作用。”

　“事故?”張廬問道，“判了麽?”

　“還沒有，不過快了吧。”

　“這......這不會有影響麽?觸犯的都是那些醫院的利益，好歹那麽多人都看著呢！”張廬皺起了眉頭，“你這是被醫學會借來當刀使，可別剛出鞘就卷了刃啊。”

　祁鏡也想過這方面的問題，不過還是執意攬下了這個差事:“問題應該不大，我切入的點和別人不太一樣。而且上台的人肯定有問題，問題是客觀存在的，我只是把問題說出來而已。”

　“唉......”

　張廬很明白祁鏡的想法，就怕他被人利用:“一定要注意用詞和分寸。”

　“我懂。”

　祁鏡回了一句，正巧看到兩個熟人湊在了一塊正往他這兒走來，便和張廬賀程打了聲招呼迎了過去。

　一個是剛從外地出差回丹陽的李漢，今天上午剛到，休息了會兒下午就來聽他的討論會了。雖然在內容上不一定能完全懂，但他來這兒的主要目的也不是為了討論會本身。

　“事情有進展了。”李漢手裡捏著紡織廠長的命案，不論從語氣還是肢體動作，都明顯能感受到他的緊張，“案子不簡單，你討論會一結束就跟我走。”

　可還沒等祁鏡表態，一旁跟著過來的邵莉就把人給攔了下來:“等等！李大法醫，你可是警隊精英，先來後到的規矩總得講吧。”

　“什麽先來後到?”李漢不知道她在說什麽，“我下午3點準時到的討論會，半小時後你才到的，自然是我先。”

　“別啊！”邵莉看了眼祁鏡，用手肘頂了他一下，說道，“我和祁醫生昨晚上就說好的，今天結束了討論會咱們有事兒要商量。”

　“有事兒?什麽事兒?”

　“私事兒。”

　“那沒問題了。”李漢毫不在意她的感受，直接說道，“我的是公事兒，公大於私！”

　“滾蛋！”邵莉知道他對自己免疫，所以一改以前的做派，不僅橫插在他和祁鏡之間，更是抬手把他推開到一旁，說道，“你的公事又不是我的公事，更不是祁醫生的公事！憑什麽你先?你判案了不起啊?”

　“女人可真夠麻煩的！”李漢嘴裡搗鼓了一句，沒再理她，而是直接說了這次出差的最大收獲，“祁鏡，你之前的判斷全中，但你肯定猜不到凶手是誰。”

　“是誰?”祁鏡來了興趣。

　李漢嘴角露出了絲笑意，在回味自己手段高超的同時，順便瞥了身邊的邵莉一眼。意思很明顯，只要你結束討論會跟我走，那答案自然雙手奉上。

　邵莉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用意，但她也有她的籌碼:“祁醫生，別忘了我們之前的約定，我們副台長待會兒就到。其他我不敢保證，但我能保證他的事兒肯定比什麽案子要重要。”

　說完她又回看了李漢一眼，便轉身離開了。

　如果是別人，邵莉或許會放兩句狠話，但對祁鏡她不太敢。這麽一位人物，行事風格和常人差距太大。她真怕自己前腳剛放完狠話，後腳就會被對方當成棄子，不知道扔到哪個犄角旮旯。

　祁鏡知道邵莉的意思，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讓李漢插隊，就連理由都已經想好了:“我確實是和她先約好的，再說你們出差了那麽久，案子肯定有很大進展，我看材料還要看一會兒呢。”

　見他這麽說，李漢只能點頭認下:“算了，我去和李文毅說。”

　.......

　休息時間一晃而過，討論會的下半場開始。

　“雖然我知道之前有好幾個和腸子有關的病例了，大家都還沒真正定科，也不是專職消化普外的醫生，都想換換花樣。”祁鏡歎了口氣，從資料堆裡抽了一份比較厚的病歷本，“但我之前也說了，自己只是個主持人，別人派了什麽差事，我就得把它拿上台面來。”

　“又是腸子?”

　聽著台下很多學生胡亂“埋怨”說了幾句，祁鏡也挺為難的，只能應道:“對，還是腸子。不過這次不是內科了，咱們換了外科，肛腸外科。咱們有請第一人民醫院普外肛腸專科的副主任，倪紅剛醫生，請倪醫生上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