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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診斷》二百七十七.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劉佔軍1931年生人,16歲跟部隊上的戰場,20歲那年他活著回到了故鄉丹陽。

按理說以他的經歷,拿個參戰退伍老兵證,就算拿不到多少撫恤金,但在醫院還是能享受不少優惠鄭策的。至少剛才掛急診號的時候不用待在門外排隊,亮證就能走綠色通道直接看病。

實在是老頭沒和別人提過自己的事情。

認識他的鄰居和朋友也只知道劉佔軍年輕時當過兵,立沒立過戰功?不知道;打死過多少敵人?不知道;軍銜到哪個級別?還是沒人知道。

他們就知道一個20歲的孩子51年的時候回了家,然後跟城裡一個木工老師傅學藝,乾活養活自己和母親。

本來木工手藝學得不錯,都能獨自接活了。但他的腰背肌肉一直都有問題,經常做半天就得歇半天,下雨天更是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動彈。斷斷續續幹了十來年,最後只能放棄重體力活。

放棄木工後他剛開始蹬三輪運貨,也去飯店裡做過饅頭,最後因為身體實在不濟,只能在路邊擺攤賣賣煎餅。

“死了也好早點下去見他們。”劉佔軍淡淡地說道,“我活得太久了,怕是再老一點,見了他們都不認得了。”

李文毅沒想到劉雪的爺爺還有這麽一段過往。

他是個剛從部隊退伍的警察小隊長,工作累,顧不了家,收入也很一般。但劉雪相貌不差,遇事一向獨立也很會照顧人,剛開始李文毅都沒奢求過能和她在一起。直到剛才李文毅還覺得是自己上輩子攢下的福氣,才能討來這麽一位老婆。

現在想想他能和劉家結緣,或許和自己當過兵有點關系。再聯想到他的嶽父嶽母也都是軍人,有些事兒冥冥中自由定數。

“老爺子,你可別想不開啊。”李文毅連忙勸道。

“這有什麽想不想得開的。”劉佔軍回過頭,眼睛有些微微發紅,眸子裡已經看淡了生死,“我這條命就是撿回來的,要不是班長最後推了我一把......”

當時敵人抹黑靠了過來,沒有任何征兆地立刻發起了攻擊。

短兵相接的時候,手雷就正巧滾到了他的腳後跟。周圍漆黑一片,只能看到零星吐著火舌的槍口,劉佔軍根本站沒注意這顆手雷。而在身旁的營長也就是劉佔軍的老班長,趁著火光看到了這團黑影,立刻衝過來推了他一把,替劉佔軍挨了炸。

人當場就沒了,劉佔軍也被炸得暈了過去。

等他再醒過來的時候天空已經豔陽高照,他就直挺挺地躺在屍體堆裡,身上蓋著的都是戰友也的屍體。有意識,四肢也能動,但想爬出來比登天還難。

消耗了全身的力氣後,劉佔軍放棄了希望。

在這片冰天雪地裡,就算有食物有水源,他也會因為極度嚴寒的天氣最後被活活凍死。

氣溫不斷消耗著他全身的力氣,意識也在漫天飛雪中被慢慢磨光了。劉佔軍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等他再一次猛然清醒過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家軍隊的軍服和熟悉的漢語。

人是被運輸補給的戰友在打掃戰場時給生生刨出來的。

老班長擋掉了手雷裡大部分的彈片,而其余的四散而開,不少扎進了劉佔軍的後背和大小腿肌肉裡。好在彈片不大還帶有高溫,自帶消毒功能,北方天氣也冷,所以傷口沒有潰爛。

劉佔軍被緊急送回了前線醫療站。

他全身傷口多達17處,雙腿因為嵌入了彈片的原因根本沒法動彈,再加上兩天沒吃沒喝,身體極度虛弱。

醫療站缺藥缺補給,醫療水平非常差,

最多只能給傷員做個簡單的包扎,根本沒有辦法給昏迷了好幾天的劉佔軍足夠的支持治療。在帳篷裡住了兩天,他稍稍吃了點東西,就上了運輸隊的卡車被送回了大後方。

17處傷口裡腰背部佔了14處,都被扎進了皮下和肌肉裡,到處都是。但因為離手雷距離有點遠,炸傷程度都不嚴重。而且從前線到後方這段時間,他的傷口早就愈合了。

給做了全身檢查後,醫生發現麻煩的反倒是他腿上那三片。它們離血管非常近,要是就這麽藏著,難保以後不出意外。

劉佔軍同意做手術,但沒同意用麻藥,忍了半小時取出了這三塊彈片。

至於背上的那些,實在數量太多,醫院雖然讓他隨訪,但時間一久劉佔軍就忘了。那時候不知道敵方手雷裡裝的彈片是什麽材料,也對鉛中毒沒什麽概念,一拖就拖到了現在。

在外人看來,劉佔軍是英勇負傷,但他本人卻並不這麽想。

一支部隊在等待支援前沿陣地的時候被人偷襲重創,連個像樣的反擊都沒有,本就是當兵的恥辱。其他戰友為國捐軀算是洗刷了恥辱,但劉佔軍卻活了下來。他因為負傷,竟然連敵人都沒見著就被送回了後方,簡直窩囊。

“如果是手雷破片,當初的外科確實不太好取,太小了。”祁鏡說道。

“醫生,我也聽說了,是那些彈片造成的鉛中毒吧。”劉佔軍歎了口氣,說道,“這是同營的老戰友們在下面叫我呢,50多年前我沒跟著一起去,今天要是再不赴約實在說不過去了。”

劉佔軍是真的累了。

16歲參軍時父母都在,等康復回家後父親早已撒手人寰,只剩母親孤零零一個待在老家,還哭瞎了雙眼。從到家的那天開始,他就接下了養家的擔子,沒日沒夜地乾活。

30歲好不容易結了婚,老婆生下了兒子,卻因為產後大出血走了。

他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又送回了部隊,接著又帶大了孫女,也看著孫女嫁了個好人家。忙活了50年,劉佔軍拉起了一大家子人,年過70也漸漸覺得自己已經活夠了本,了無牽掛......

“老劉啊,你有曾孫了。”

祁鏡冷不丁說了一句,然後輕輕推了身邊的李文毅一把。李文毅馬上領情,接上了話:“對啊,老爺子,雪兒剛才生了,是個大胖兒子,母子平安!”

“雪兒生了?曾孫?”

劉佔軍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鉛中毒影響了神經細胞,反應有些慢。聽了這幾個字恍惚了好一陣子,他才反應過來:“曾孫......我要當太爺爺了?”

“是啊,你要當太爺爺了。”

李文毅眼角流著淚,說道:“這時候你怎麽能走呢,我和雪兒都要工作,爸媽又都在部隊沒法回家,全家上下還指著你呢。”

“四世同堂,老劉你好福氣啊。”

劉佔軍倒是把自己孫女懷孕給忘了,現在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只能輕輕點頭在心裡念叨了一句:再多等我幾年吧......

做完了思想工作,劉佔軍被推進了CT室。

之前隻做了一個腹部平片,早已被溶解開的彈片碎渣很好地混進了腹部髒器中。現在用CT做橫截面攝片,一塊塊碎片得以第一次進入他們的視野。

“太多了。”

普外和骨科兩位會診醫生一起看著片子,討論道:“我們骨科負責取腰椎兩側四塊較大的碎片,其他的實在太小,太難找了。”

“後心那兩片我看過,比較表淺,用手也可以摸到,普外可以取。”

“那分工合作。”

“行,我現在就去聯系手術室。”

......

不得不說在確診是慢性鉛中毒的時候,整個內急都松了口氣。

鉛中毒治療並不難,老爺子身上也沒什麽嚴重的後遺症,排鉛治療能有效降低身體內的鉛含量,一個不定時炸彈就被這麽排除掉了。

“我就先走了。”祁鏡也學剛才紀清的樣子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準備離開。

“祁哥,剛才你還說替我上中班的。”胡東升有些怨念,“怎麽,現在反悔了?”

“季廣浩來了。”祁鏡晃了晃手機,“來看病人的。”

“呼吸科那個病人?”

“也不全是吧。”祁鏡說道,“還有那個系統性澱粉樣變性的吳正根,這個月的治療遇到了瓶頸,身體越來越差。季老板決定過來慰問慰問,然後再去呼吸科找羅唐商量下新病人的情況。”

吳正根是絕症,能幫他多活一段時間就算功德一件,但廣浩基金需要打出名聲必須要有一個更強有力的診斷病例才行。

呼吸科那位反覆肺炎十六年的病人是廣浩基金的第二位病人,需要承擔這麽一個角色。

“我也挺想去的。”胡東升看著滿牆的病歷卡,有些羨慕。

“今天又不是會診,只是去商量對策而已。”祁鏡說道,“如果有什麽發現我會和你說的。”

“行吧。”胡東升有些奇怪,“不過現在都6點多了,羅主任還在?”

“能敞開檢查費盡量為疑難病人做診斷,羅唐開心還來不及呢。現在季廣浩到了,他肯定會留下來說一說流程。”祁鏡說道,“為了這個病人,他也沒少操心,甚至已經準備寫一份病例論文了。”

“那我有沒有機會......”胡東升指指自己,臉上滿是期待。

作為醫生,他已經算的上是入門了,但醫生不僅僅需要醫術,還需要相當的論文來提升自己的職稱。以他和高健來說,碩士畢業不成問題,但想順利考上王廷的博士,沒兩篇拿得出手的SCI可說不過去。

“等下次大會診的時候,我把你和高健都叫上。”祁鏡笑著建議道,“你們呢就盡量發言,只要觀點能讓羅唐眼前一亮,他說不定一高興就把你們倆名字放進去了。”

胡東升點點頭,這算是個不錯的機會。

“不過你們還是得寫出自己的論文,跟在別人名字後面的文章,再多也算不得自己的。”祁鏡告誡了一句。

“那劉佔軍的病例能不能寫?”

“你想寫劉佔軍?”

其實要說病例複雜度,劉佔軍的慢性鉛中毒隱蔽性高,診斷過程也曲折,如果文筆上多潤色的話,說不定在質量上能夠的到SCI的標準。可問題就在鉛中毒的來源上,一個退伍多年的老兵,直到50年後才診斷出慢性鉛中毒,這在國外是無法想象的。

“祁哥,你的意思是SCI不太好過?”

“你也可以試試,不過老外的思維方式和我們不一樣。”祁鏡以改文兩次的過來人身份,建議道,“上雜志發表的論文可比本科的要麻煩的多,你總要自己嘗試去寫幾篇投稿,在這點上高健可比你厲害。”

胡東升勝在生活經驗、極佳的演技和靈敏的臨床思維反應, 而高健則是最大化了科班知識,在理論知識和論文寫作上肯定要比胡東升強上不少。

胡東升比所有人都清楚這一點,論文絕對是他必須過的關:“那我寫完後,國內外都投一次。”

“你寫完了可以給王主任看看。”

“嗯。”

......

呼吸科的病人叫周華,很普通的名字,但他這個肺卻一點都不普通。反覆感染十六年的肺,別說祁鏡了,就連羅唐也是聞所未聞。昨天晚上祁鏡還特地查了不少資料,不過因為時間的關系,並沒有什麽結果。

今天病人已經完善了相當一部分檢查,尤其是肺功能檢查,祁鏡正好趁著季廣浩來醫院,順路去看一看。

祁鏡上了電梯,剛來到呼吸病房就見到重症監護室門口站滿了家屬,有人抹著眼淚小聲地哭著。他看了兩眼確認不是周華的病房後,便來到了護士台,問道:“羅唐主任在嗎?”

“羅主任?”

正在處理死亡三聯單的小護士抬頭看了眼祁鏡,然後用手胡亂指了指身後的醫生辦公室,說道:“剛才還在治療室晃悠呢,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見了。你要找他的話,就去主任辦公室吧,說不定在那兒。”

祁鏡點點頭,不過人卻沒往辦公室去,反而轉了個身沿著走廊走到了樓道大門口。

他用力推開兩扇彈簧門,樓梯裡常年累月積攢下的煙味就直衝進了祁鏡的鼻腔。

“羅主任?”祁鏡對著空蕩蕩的樓道,問了一句。

“......”樓道很安靜,只是傳回了一些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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