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行舟,你真是記吃不記打!”
爽朗的笑聲衝進客棧,挽著發髻的男人踏入門內,還不忘拉著自家夫人,“動不動就想賣弄自己那點三腳貓的技倆,踢上鐵板了吧?”
厲九川回頭,原來是剛剛在祝氏道兵門前遇見的兩人,他們不是去找什麽了嗎?怎麽又倒轉回來?
高大男人似是注意到孩童的眼神,笑吟吟地道:“原來是你啊,要住店嗎?”
見小童不答,他接著道:“這家掌櫃的有個怪癖,就是愛聽音辨客,他有一門本事,可以叫你呼出一股真氣,他認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真氣,氣流穿過嗓子,聲音就會產生變化,靠著這其中變化,他就能猜到你屬什麽傳承。”
“當然,這不夠準。”男人俯身,眼睛微眯,“所以我總笑他,他也愛用這個捉弄客人。”
“什麽叫捉弄,這是有真憑實據的!”扈掌櫃看起來一下就生氣了,“朱雀聲暖,白虎聲銳,青龍聲柔,玄冥聲沉,麒麟聲正。他的聲音如同寒潭冷泉,是水德血脈極為深厚的表現。”
“怎麽可能?”被拉著的颯爽女子反駁道:“他方才真聲雄渾凶戾,氣若煉金擊鐵,吐字如劍鋒出鞘,銳不可當,分明是上正金德!”
高大男人補上一句,“而且只是被你點氣就有如此反應,絕無可能是玄冥,水德冷血,都有點懶。”
“呵,你們竟敢質疑我。”扈行舟哼聲道:“不若賭一把如何?我賭他肯定是水德!”
“賭注是什麽?”
“我贏了,你要想法子讓他松開我的煙鬥。”
“……你輸了呢?”
“我輸了給三位賠禮道歉,免費讓你們住上等好房,包吃包玩。”
“再加兩枚棗玉。”
“好啊,鍾嶽霆,那你輸了還得買我十壇子小雲釀。”
“你這家夥!一壇就三十蓮玉,十壇就得三顆棗玉了,黑心掌櫃,還讓不讓我走啦?”
“算你二十蓮玉,愛賭不賭!”
“賭!這孩子必定是金德傳承。”鍾嶽霆說得斬釘截鐵,他夫人也堅信不疑。
厲九川見此,忽然明白兩人為什麽又回來了。
扈行舟笑道,“我賭他命定玄冥。”
幾雙眼珠子整齊地盯著厲九川,後者慢吞吞地道:“我能賭麽?”
“你賭什麽?”鍾扈二人哭笑不得。
“我不知道什麽傳承什麽亂七八糟的,只是想住店而已。”厲九川認真道:“我以為自己並非仙客,也不屬五德,要是我贏了,掌櫃的要讓我不掏錢也能住店。”
三人對視一眼,這孩子難道是什麽都不知道,沒有傳承,還能接住扈行舟的煙杆,能震懾眾人神魂?
扈行舟偷偷扯了扯自己的玉煙杆,見仍拔不出來,就彎下腰來笑道:“妥呀,我方才就答應你給上房,定然不會騙你,否則這位鍾大俠也不會放過我。”
“你要是贏了,扈掌櫃的兩顆棗玉都給你。”鍾嶽霆說完,得了扈行舟一記大白眼。
“合著死活都我出是吧?”
“這有什麽好計較的,跟小孩子爭什麽?”
“扯淡,您老人家也是孩子?”
眼看兩人又要嚷起來,鍾夫人一把推開他們,“都給我閉嘴!扈行舟,你輸了要給人家孩子包吃包住直到走,鍾嶽霆,你輸了要掏兩枚棗玉。”
兩個大男人都乖乖住嘴,四顆眼珠子緊盯著孩童。
鍾夫人接著道:“小兄弟你既然這麽說,肯定是有所把握,不妨讓我們看看你用什麽來證明……”
厲九川不等她說完,從懷裡摸出來一片鱗甲,青灰泛藍。
“你們爭的,就是這個吧?”
“這,旋龜?”
“不會吧!”
鍾嶽霆比輸了的扈掌櫃還急,上前就拉住孩童手腕,雙目隱隱亮起金赤,試圖以自身靈源激出這孩子的傳承,但隨即就被鍾夫人一腳踹開。
“幹什麽?你這莽貨!”
她護住孩童,瞪著兩人道:“他若真沒有傳承,被你看一眼還能活?”
鍾嶽霆垂頭耷腦,嘴裡嚅囁道:“他,他真沒有……”
“不可能!”扈行舟把一雙丹鳳眼瞪成熊目,“剛剛絕對是上位傳承的威懾!”
鍾夫人也神情複雜地抬頭,“觸怒了神靈你還好意思說,他真不是……”
扈行舟聞言頓時傻了眼,如果沒有傳承,還能出現這等異象,只能證明此子乃神靈青睞之人,即上蒼鍾愛,天道垂憐,天選神子無疑。
這等人未踏入傳承之道,便有神靈庇佑,早晚會成為傳承者,且有成為司祭的資質。
可惜那鱗甲,只是食種旋龜所留……三人忽地想起最近發生的大事,眼神一番交錯,扈行舟先開了口。
“恕我眼拙,我認輸,這就給小公子安排上房。”
顧不得探查這孩童到底有沒有傳承,扈行舟隨即伸出胳膊示意,也不管其他客人望眼欲穿的模樣,很快將幾人帶到一座清雅小院,而炎琥居然就坐在院門口,已是等待多時了。
這廝原來從一開始就給倆孩子準備了居所,只是中途起了玩心,不曾暴露而已。
四人進了正廳,扈行舟放下一副黑布遮蓋的畫像,只見畫中盡是些繚亂刺目的線條,看久了便覺得眼睛生疼。
“你把帝君像背對著放,不怕天打雷劈嗎?”鍾嶽霆一臉鄙夷。
扈行舟直搖頭,“沒頭腦的愣子,白帝無蹤,亦無顯跡,現在哪個西金人能到處掛像,讓那些瘋子們看見了又是打得昏天黑地。”
鍾嶽霆哼了一聲,“你也不算西金人。”
“隨你怎麽講!”扈掌櫃顯然有些生氣,“帝君像正對背對都可用,能隔絕天視地聽就行,除非白帝親眼看見了,否則也怪不到我頭上。”
“說正事。”鍾夫人聽得直扶額。
西金之人一直對白帝的消失耿耿於懷,當年赤帝青帝也都找不到,好歹也有個伴,然而現在青赤傳承都已經回來,卻獨獨不見白帝,更是讓他們大失所望。
尤其是西金人喜歡逞凶鬥勇,少不得招惹是非,沒有帝君在背後撐腰,近些年來著實被欺負得厲害。
一部分人選擇低聲下氣保存實力,也任由他人囂張跋扈,一部分人則秉持傳統,方正不阿直言危行,但很快就被多方針對,殺得只剩下些遊俠兒了。
鍾家就是僅存的老西金人之一,對於扈掌櫃這樣的保守派,自然是不肯承認他們。
“說正事之前,我還有問的。”鍾嶽霆開口道:“小兄弟,能不能說說你姓誰名甚,家住何地?”
厲九川不假思索道:“姓度,度殷,原本住在蛟龍池,父親家在虎都。”
鍾嶽霆二人面色微變,他們此番前來本是為了找尋故人之子,可不是為了摻合都靈大人的私事。
雖然早就聽聞都靈大人年少不羈時,欠下不少風情月債,但沒想到還真有個兒子被送到蛟龍池了。
確定了厲九川身世,鍾嶽霆原本欲言又止的興奮勁全都消失了,比賭傳承還喪氣,唯獨扈行舟眼神微亮,仿佛看見了什麽好東西。
鍾夫人雖也難過,但很快就緩和了情緒,“聽說蛟龍池……出了大事,度殷你是如何逃出來的?路上風塵仆仆一定不容易,這會兒餓嗎?”
“不餓。”厲九川抬頭看著她,“我途中路過祝家莊子,見無人在內,便自作主張借了些衣衫吃食。”
鍾嶽霆連忙問道:“那你有沒有見過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叫做祝涅的?”
“沒有,那時山崩地裂,情況危機,師長們帶著我逃出蛟龍池,並未帶著別人,院外那個家夥說是自己從土坑裡逃出來,後面我倆才遇上的,除此之外,我再沒見過其他人。”
“你知道為什麽會出現這等動蕩嗎?”
“不知,但當日是池洗之日,說有神靈能為我們解開敕封,可還沒輪著我,怪事就發生了。先是有什麽東西在地下大吼,忽然洞窟就崩塌了,師長們最先帶著我離開,等地龍翻身結束,他們就莫名其妙變成了一堆灰,這鱗片也是從灰裡面找到的。”
鍾嶽霆很是沮喪,他受好友之托來尋人,本以為找著了,誰知另有其人,聽這孩子描述的場景,他心裡更是咯噔一下。
侍奉神靈的祭師們全都化成了灰,看來傳聞是真的,有神靈死了啊!
神都死了,更別想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能平安無事,虧自己臨走時還拍胸脯保證,這下可難有交代了。
“你去院外問問另外一個小兄弟。”
鍾夫人看出丈夫情緒不好,乾脆將他支開,免得心思劇變下引起傳承動搖,傷到度殷。
她接著輕聲問道:“除了這些,你可還見過別的?譬如一些穿白衣服,戴面具的怪人?”
“不曾,師長們死後沒多久,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昏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在山洞裡,就是院外那仆役找到我的。”
鍾夫人又問了幾個問題,厲九川答得就像個無知的世家公子,疑點全都甩到炎琥身上。
沒一會功夫,鍾夫人也出門去詢問炎琥去了,而且對度殷的態度也冷淡下來,尤其是他反覆說炎琥是個下人仆役,什麽都不懂的時候。
從厲九川變化成度殷來到小雲村的一刻起,他就必須是度殷,絕不能因為鍾氏夫婦而出現破綻。
一來避免五行泥這等道兵暴露,二來仍能以此身份獲得祝家的消息,還能不引起敵人關注。
光從祝氏道兵關門大吉以及監兵莊空空如也的景象,就能猜到祝家現在境遇十分險惡,而鍾氏夫婦的出現更印證了厲九川的猜想。
但凡祝安臨還有所余力,來找自己的就應該是祝家人,而非什麽至交好友。
哪怕他們表現得再和善,再親近,朋友始終只是朋友,厲九川連血脈相連的親弟弟都不定信得過,更別說其他人了。
一旁的扈行舟不慌不忙地等他們說完,臉上也始終掛著笑眯眯的神情。
等鍾夫人出了門,他才緩緩開口,“度殷,你家住虎都的父親,是不是叫度長青啊?”
厲九川沉默不答,仿佛忽然間就變得倔強又孤僻。
扈行舟知道度殷是私生子,因為都靈明面上的兒子還在虎都求學呢。
“才剛接觸傳承不久吧?度殷,我和你父親有過幾面之緣,如今碰見,自然也會幫扶你一把,有什麽想問的嗎?”
扈掌櫃把話遞到嘴邊,厲九川自然不會客氣,“我想知道如何去虎都,雲鯨該怎麽坐,大抵要花多少錢?”
他神情警惕中又帶著幾分焦急和渴望,將一個從小不受待見的私生子演繹得淋漓盡致。
“坐雲鯨,傳承者一般只需一顆棗玉,你贏了鍾嶽霆,錢的事不用擔心。”
“棗玉是什麽?”
“嗯……你可知遺玉?”
“知道。”
“那就好說,遺玉分大小,黃豆大的純淨遺玉稱為豆玉,是做買賣最低的價,蓮子大小稱為蓮玉,紅棗大小即為棗玉,算是普通遺玉裡價值最高的了。傳承者互相交易,無論吃穿住行都用遺玉,這就是我不收你們玉錢的原因。”
“我還有個凡人仆役。”
“凡人要上雲鯨,那可就貴了,沒有傳承的命是為蟲命,賤命,十顆棗玉起步。我勸你不要想,裸蟲遍地都是,你要喜歡可以到了地方再買。”
似是覺得尷尬,厲九川撇開頭望向窗外,“那兩人為何要找祝涅?”
“祝莊主是他們的好友,幫忙而已。”
“監兵莊發生了什麽事?”
“呵呵,虎都有位大人物暴死,督神府失職,一些人早就看不慣打鐵的,趁機找個由頭把他們全都軟禁在虎都,一半是立威,一半是另有原因。”
“什麽原因?”
“這裡面的故事可就多了。 ”扈行舟彎腰坐下,捋起長髯,“祝氏屬於老西金人,倔強好戰實力也強,中土麒麟一直想吞並西金的奇礦和道兵行當,祝家就首當其衝。
不過,好言好語和財帛傳承都沒能勸動打鐵的們,所以有些人就開始下黑手。
正巧祝安臨的小兒子是天罪,就有人提議要獻祭給白帝,祝家當然不同意,就送兒子去蛟龍池看看能不能打破敕封。
原本督神府和監兵莊一直在理念方面有所不合,但因為小兒子,祝安臨願意低頭,這事其實是個緩和雙方關系的契機,是好事,但壞就壞在祝安臨前腳送兒子過去,後腳蛟龍池的鎮神就死了。
於是就有人說祝家小兒子是災禍,罪孽,祝安臨明知道他不詳,還送去害死神靈,是故意為之,目的就是想殺虎都那位大人物。”
“等等。”
厲九川忍不住開口:“神靈死了,和虎都的大人物有什麽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