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越景還記得當時在販私鹽的大海船上,蘇詠霖在他詢問同樣問題的時候是怎麽回復他的。
當時張越景等很多人都對蘇詠霖做的事情還有辦事方法不理解,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對他們這些“下人”那麽照顧,還要教他們認字讀書。
他們覺得自己只要有口飯吃就可以了,哪裡需要那麽多呢?
蘇詠霖對於他們的疑惑,只是微微笑著,連連搖頭。
“因為我覺得我們沒什麽不同,總有人拿血脈出身說事兒,說有些人生來高貴,有些人生來低賤,兩種人是完全不同的,甚至連同在一處呼吸都是不可以的。
我覺得很奇怪,都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巴,兩隻耳朵,都是用雙腳走路,雙手拿東西,都是站著行走,都會說話,都要吃飯,都得喝水,有那麽多的相同,為什麽又會如此不同呢?
那些餓死的人懶嗎?一點也不懶,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何等辛勞?餓死的人笨嗎?不笨啊,他們會種田,會看農作物的長勢,會捉蟲,會除草,會引水澆灌,這些我都不會,他們笨的話,我不是比他們還笨?
不懶,不笨,又那麽辛勞,他們為什麽沒錢,沒土地,沒房屋,連飯也吃不上?他們明明種出來那麽多的糧食,怎麽會不夠他們吃呢?我算過,按照土地田畝數計算產出,只要不絕收,是不可能餓死人的。
如果不是他們的錯,那麽誰錯了?我想了很久,得出了一個結論,錯的不是他們,是臨安的那群老爺們,他們亂征稅,正常的稅不足以填滿他們的欲望,就加征。
耕地要收稅,農具要收稅,耕牛要收稅,打水也收稅,砍柴也要收稅,甚至於走路都要收稅,哪來的那麽多稅?這還不夠,實在沒有名目了,就預借錢糧、預征錢糧、臨時加征錢糧、暫時征收錢糧、臨時派錢糧!
你看看,那麽多,地裡長出來多少,他們就想方設法收上去多少,可不是要餓死人嗎?他們收的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為什麽要收那麽多?餓死人了,看不到嗎?
我當時還天真的覺得他們可能是因為沒看到,所以才無所作為,但是後來我才發現,他們看到了,但是這就是他們的目的,讓百姓吃不飽,就沒有力氣想別的,就沒有力氣造反。
他們理想中的狀態,是百姓吃不飽也餓不死的狀態,吃飽了,就要想些有的沒的,餓死了,又要造反,所以吃不飽又餓不死是最好的,但是他們太無能了,太貪婪了,所以總是讓百姓餓死!
這樣下去不行的,吃不飽了,造反,把原來的朝廷換掉,換一個新的,然後又吃不飽了,又要造反,兜兜轉轉,世道像是變了,但是又好像沒變,總有人餓死。
為什麽沒有人可以建立一個不會有人餓死的國呢?為什麽沒有人願意少收一點稅,讓百姓多吃一碗飯呢?我等了好幾年,等啊等啊,等不到,所以我放棄了,既然沒人來,那就我來。”
蘇詠霖轉過頭看著張越景,笑著說道:“我想建立一個每個人都能吃飽肚子的國,不管多難,不管多少艱難險阻,我要試試。”
回憶結束,無限感慨的張越景看著周至,笑了笑。
“這就是當年阿郎對我說的話,說實話,我是想不到的,你說阿郎一個官宦子弟,家財萬貫,做什麽不好?為什麽要造反?他好好的讀書做官販私鹽不好嗎?
以他的出身,他的能耐,不說高官顯貴,錦衣玉食一生一世也是很簡單的,只要他想,誰能奪了他的家產?誰能壓得他抬不起頭?為什麽他一定要提著腦袋到金國來造反?
他說的那些話,當時我不是很明白,而且我也不覺得真的有人能建立一個人人都能吃飽肚子的國,從古至今,也沒人能辦到這件事情,阿郎為什麽啊?我當時真想不明白。
但是現在我明白了,阿郎不是在開玩笑,他是真的在拚,拿命在拚,他是真的想讓所有人都吃飽肚子,他不是張嘴說說的,所以我才覺得阿郎不是凡間人。”
周至回想了一下他所知的蘇詠霖的所作所為。
一個執掌數十萬能征善戰的大軍的統帥,打下偌大基業,就算不稱王稱霸吧,給自己搞點排場擺擺闊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可他不,住的簡單,吃的簡單,穿的簡單,用的簡單,家裡沒有金碧輝煌珠光寶氣,給自己花錢那是相當的少見。
於此相對的,那是可勁兒的賺錢,想方設法賺銅板,賺到了銅板也不自己享受,大量給軍隊砸錢。
一天三頓飯,頓頓管飽,隔三差五給塊肉給杓油。
很多降卒壓根兒就沒見過那麽好的夥食,感覺從前過的日子都不是人過的日子,參加了光複軍,跟了蘇詠霖,那才算是當了回人。
這一點當然是真的。
打從趙開山時代開始,蘇詠霖麾下士兵的吃穿用度比起其他部隊來說就要好上一大截子,從沒餓死過人,就這一點就了不得。
跟著誰能吃飽飯,那麽大家夥兒就跟著誰,這種樸素的想法存在於每一個人的心裡,他當年也是因為這個才跟了趙開山,混了口飽飯。
而蘇詠霖的軍隊從上到下人人都能吃三頓飯,都能吃飽肚子,還能偶爾吃點好的,隻這一點,就是最強的募兵利器。
當然,他管軍,也管民。
住在新農村裡的農戶們他可上心了,苛捐雜稅、不合理的派捐什麽的全都廢除。
不僅如此,還分土地,給農具,給耕牛,從金人那邊搶來的都給砸到農村裡去了。
還花費時間精力教他們認字,組織一些經驗豐富的老農把自己的種田經驗總結一下,寫在紙上記錄下來,再派專人整理,送到各個農會手中讓他們組織一下集體學習。
想到這裡,周至就感覺蘇詠霖為什麽要來山東造反這個問題已經毫無意義了。
一切回答,都在蘇詠霖所做過的事情之中。
什麽話也不用聽,只要看他所做的事情,就能得到答案。
因為聽一個人說一百句話,還不如看他做一件事情。
打這一刻起,周至就感覺如果這輩子一定要信一個人,要跟一個人,要崇拜一個人,那麽這個人只能是蘇詠霖。
服,真的服,五體投地都沒有那麽服。
他是打心眼兒裡想讓所有人都吃飽肚子的,這種志向,遠超古往今來任何稱王稱霸之人。
“蘇帥搞不好是天上神仙看不慣咱們過得那麽苦,所以投胎下凡來救咱們的。”
周至笑著跟張越景打趣,張越景笑了笑,就連連搖頭。
“沒這回事,咱們以前有不少人都這樣說,阿郎知道了立刻搖頭,說他就是個普通人,世上沒有神仙,就算有,也是王八蛋,都苦了幾千年了,怎麽現在才下凡?
自三皇五帝到宋國官家給金人擄走,前頭幾千年多少人餓死?多少人凍死?多少人給欺壓致死?苦了那麽久,那些神仙都幹什麽去了?喝醉了?還是瞎了?到現在才治好?”
周至一愣,隨後沒忍住,哈哈大笑出聲。
“是的是的,世上沒有神仙, 就算有神仙,肯定也是混蛋,不然為什麽我餓的快要死掉的時候沒有神仙來救我呢?”
“對咯,所以去他娘的神仙,我不信!什麽神仙我都不信!當年大旱,爹娘把滿天神佛求遍了也沒有下雨,活活叫我家破人亡,餓死的餓死,被打死的被打死!
是阿郎救了我,是阿郎讓我吃飽肚子,是阿郎教我讀書識字學兵法,是阿郎讓我有了今日,是阿郎讓我帶著千軍萬馬狠狠的揍金賊,所以我不信神仙!我就信他!”
張越景說這話的時候捏著拳頭咬牙切齒,仿佛要把人生前十幾年心中全部的苦都給傾瀉出來似的。
周至也感覺確實如此。
張越景所說的所經歷的,可能是這支軍隊之中絕大部分人所經歷的。
他們經歷過人間最淒慘的事情,感受過最深刻的絕望與無助,所以才對這一束光那麽的向往,那麽的依賴,那麽的渴求。
於是他便十分讚同的點頭,表示自己也相信蘇詠霖,不相信其他人,更不會相信什麽鬼神。
感覺氛圍烘托的差不多了,張越景圖窮匕見,把自己的目的說了出來。
“說起來,不久之前阿郎成立了一個叫複興會的組織,你聽說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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