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陳康伯的要求,趙構心懷擔憂和疑慮,始終拿不定主意。
他十分擔心完顏亮會在收拾光複軍之後南下攻宋,將他珍視的和平生活徹底毀掉。
而這自然讓很多持主戰立場的官員感到不滿。
於是在這場秘密接見之後,這份國書的相關內容不知道為什麽,悄然泄露到了宮廷之外。
於是這份國書在臨安朝廷內外引起了巨大的震動。
別說堅定地北伐派與保守的主戰派了,連很多持主和派立場的臣子都對此感到莫名憤慨,感到他們的尊嚴受到了非常明確的折辱。
過去金國只是暗戳戳的表達對南宋的不屑,從沒有如此明晃晃的威脅過南宋。
過去南宋雖然沒有裡子,但是至少還有面子。
可是這一次,裡子和面子都沒有了。
完顏亮未免也太過分了。
除了少數臣子保持沉默不表態之外,大部分臣子都上表表達了自己的憤怒和不滿,對金主完顏亮痛罵出聲。
他們強烈要求趙構駁斥這份國書,原封不動把它送回去,以示大宋對金國的態度。
自身難保了還敢威脅大宋?
真的以為大宋養兵四十萬都是吃乾飯的?
北面有契丹人造反,南面有漢人造反,倒要看看你完顏亮究竟俺不敢在再把大宋逼到對立面!
值此大好時機,激進的北伐派勢力趁此機會大聲疾呼,要求朝廷出兵北伐,奪回開封,還於舊都,給金國一點顏色看看。
無數太學生、一般吏員和低級官員都在此時上書給朝廷,激烈主張朝廷對金國強硬表態。
其中以敕令所刪定官陸遊最為激進。
他高聲疾呼大宋對金國稱臣是極為恥辱的事情,如今金國內憂外患不斷,中原豪傑蜂擁而起反抗金國,正是大宋北伐中原、奪回故都和國家尊嚴的時候,此時不北伐,更當何時?
陸遊文采飛揚,寫的文章在民間讀書人當中和低級官員當中廣泛流傳,取得了很大的影響力。
受到陸遊文章的鼓舞,一大群文人士子對金國群起而攻,發動了強大的輿論攻勢,壓得膽怯的想要順從完顏亮的勢力不敢抬頭。
可以確認的是,再怎麽獨裁的政權也會受到民意的影響,哪怕這種影響微乎其微,總也還是有的。
平時大宋君臣關起門來商量政務,不給外面人知道,但是這種瞞不住的國際大爭端根本就不是大宋君臣能單獨決定的。
受到了朝廷內部和民間巨大的壓力,湯思退等人遲遲不敢表達自己的態度,趙構左右搖擺不知道該怎麽辦。
北伐肯定是不能北伐的,趙構直接就把這個選項給排除掉了,金國不來打他他就千恩萬謝了,他又怎麽可能自己主動去找茬兒呢?
但是如果不能做出一點反應順應朝野內外的強硬潮流,他這個皇帝怕就是要成為眾矢之的了。
眾怒難犯。
面對眾怒,趙構難免也有點心虛。
於是他再次召集了重臣對此事做最後的商定。
問題的難點在於不出兵,就會給完顏亮南侵的借口,如果光複軍能扛住這波進攻,那麽南宋當然是最安全的,出兵與否都不重要。
但是如果光複軍只是一灘爛泥,被完顏亮一推就倒,那麽南宋就會非常危險,因為完顏亮帶著“百萬大軍”可以順勢南下,威脅南宋的江淮防線。
所以問題的關鍵就在於光複軍夠不夠硬。
本來聽說光複軍屢次擊敗金兵,大佬們對光複軍的評價還算不錯,結果連著兩次內亂,換了兩個領導人,這種評價瞬間急轉直下。
南宋的精英們都認為光複軍內部出了大問題,怕是根本扛不住金國的進攻,很有可能會被一波帶走,然後完顏亮飲馬淮河……
可陳康伯並不在乎。
“不管光複軍是不是烏合之眾,這份國書都是極其無禮的!我大宋對金國稱臣十數年,已經有損國格,到了這個地步難道還要被金國侮辱、鄙視嗎?主辱臣死,陛下如果受辱,請治臣死罪!”
陳康伯向趙構深深一禮,表達了自己寧折不彎的態度,對趙構進一步施壓。
趙構十分無奈,於是看向了湯思退,指望湯思退說點什麽。
可當前局勢下,湯思退是真的不敢說出平常的那些言論。
平時也就罷了,現在再這麽說,就是撞在了主戰派的槍口上,自己找死。
他真的怕從這裡出去之後被陳康伯一頓編排,從此名聲就臭掉了,到時候外面的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他也不能完全無視民間評價,那對他而言還是有點意義的。
於是湯思退斟酌再三,還是做出了表態。
“臣以為,金主此為實在是太過分,太辱沒大宋國格,辱沒陛下的威嚴,如果咱們真的出兵助戰,恐怕會引起巨大的爭議,所以老臣以為,出兵,是萬萬不可。”
湯思退都反對了,趙構於是徹底死了出兵助戰換取一個安全保障的心思。
但是他依然需要安全感,需要強烈的安全感,否則他會十分痛苦。
“如果不出兵,被金主抓住了把柄,光複軍再崩潰,金主百萬大軍飲馬淮河,對大宋來說,豈不是亡國之危?”
陳康伯立刻反駁。
“就算中原大地相安無事,他都不可能聚集百萬兵馬,更別說眼下遼東有契丹人造反,山東河北有漢人造反,金主根本不能調動全國兵力,撐死了有三十萬人。
戰爭中之損耗,分兵各地剿賊、鎮撫、恢復秩序等等,最終能用來進犯大宋的兵力能超過十萬就算是他的本事,他最多只有十萬兵馬,甚至還不到,而大宋有四十萬兵!
四十萬兵,都是朝廷花錢養著,朝廷花錢養兵是為什麽?不就是為了用在這個時候嗎?如今朝廷大軍主力尚在,北伐尚且不懼,更何況防守?所以陛下,何懼之有?”
趙構心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疼,當年被追到海上去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怎麽會懂得我的痛苦和心理陰影?
於是對上陳康伯的激進言論,趙構基本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又向其他臣子詢問,最終大家匯總了一個折中的方案。
不答應,不拒絕,不表態,就跟你拖著。
但是有一點很明確,那就是絕對不能出兵給金軍助戰,那會遭到民間的劇烈反彈,乃至於動亂,得不償失。
然而一旦光複軍覆滅,南宋將直面金國的威脅,到那個時候南宋必須要有一戰之力,用以自保。
於是趙構萬般無奈地下令樞密院開始主持軍備整頓、檢查,準備戰爭。
下令江淮地區的官員、駐軍有個心理準備,萬一金國南下,就要準備作戰。
文官守土,武將廝殺,一旦丟失領土,文官和武將都要做好被問罪的準備。
承平十數年之後,武備松弛的南宋終於要再一次的重視起軍事問題了。
與此同時,趙構又要樞密院不斷關注北方局勢,借此準確判斷金國到底能不能飲馬淮河,南宋到底有沒有必要進行一場久違的戰鬥。
但是這都是表面功夫,按照趙構的本意,是要做一番投機的。
南宋可以不答應,不拒絕,不回答,拖著金國,然後觀望局勢,如果光複軍眼瞅著不行了,那就出兵北上進攻山東搶佔好處,順手堵住金國人南下進攻的借口。
如果光複軍居然創造奇跡,可以趕走金國,那麽南宋就……絕對安全了?
想到這裡,趙構忽然發現自己忽略了另外一種可能性。
如果,僅僅只是如果。
光複軍真的打敗了金軍,推翻了金國政權,佔據了中原,那麽……
南宋又該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