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格這番發言之後,算是表態自己要投反對票了。
這是他第一次表態自己要對蘇詠霖提出的動議投反對票。
說起來,還挺緊張的。
雖然他知道只要蘇詠霖提出動議,這個動議絕對會被通過,以蘇詠霖的威望和權勢,給予大家的權力他隨時都能收回,他隨時可以隨心所欲的推行自己想要推行的一切。
並且為此承擔後果。
並且很多時候他做的都是對的,大家打心眼兒裡認為他所推動的政策都是利國利民的,並沒有反對的需要。
他之前也從未反對過蘇詠霖提出的動議,每一次都支持。
然而這一次,他不能認同。
蘇詠霖想做的太多,太快,國家和百姓會跟不上的。
他必須要停一停,古語雲——
欲速則不達。
一些人用擔憂和驚異的眼神看著沈格,似乎驚訝於他公開反對蘇詠霖的行為,擔心蘇詠霖會動怒,並且對他做出一些懲戒。
他們還不知道公開和蘇詠霖唱反調的人會遭到什麽樣的對待。
蘇詠霖雖然有著複興會主席的身份,可他到底還是大明皇帝,是皇帝,就有至高無上的皇權,這是毋庸置疑的。
現在的局面完全是蘇詠霖一人給予,有些人甚至認為這是蘇詠霖在壓製自己的權力欲望,強行給予大家的權力,一旦他什麽時候壓製不住了,就會全面收回這種權力。
會是現在嗎?
出人意料的是,蘇詠霖並沒有動怒或者立刻強行通過決議。
他依然堅持用道理說服眾人,使他們心服口服。
“你的這種憂慮,確實是很重要的現實,我承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確是危難時期維持國家存亡的權益之計,但是現在,難道大明國處在危難時期嗎?”
蘇詠霖反問沈格,沈格思慮片刻,搖了搖頭。
“盡管不是危難時期,但絕對算不上好,民間平民壽數不高,但是傳承香火之願始終如一,人口也不多,要做的事情反而有很多,需要很多人口支撐,您應該是清楚的。”
“那為什麽不讓他們活的久一點呢?”
蘇詠霖看著沈格,看著沈格臉上的錯愕之意一閃而過。
“這……”
“你也說了,這是權宜之計,是生死存亡關頭下人們摸索出來的傳承後人最好的方式,那麽,為什麽我們不能讓他們活得久一點,非要讓他們十幾歲結婚生子,三十歲便匆匆離去?”
蘇詠霖尖銳的發問直指沈格所發問的核心。
他的確沒有想到這一點。
與會眾人也基本沒有想到這一點的,經過蘇詠霖這一點,他們總算是想到了。
“人不該隻活到三四十歲就匆匆離去吧?他們應該可以活的更久,不是嗎?”
蘇詠霖環視周圍,開口道:“我發現,比起討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否正確,我們應該關注更加核心的問題,那就是人們為什麽壽數那麽短,進而,我們還是會回歸到最開始的話題,剝削與壓迫。”
說來說去,一切回歸到原點,回歸到最開始的地方。
“因為壓迫和剝削,讓他們得不到足以飽腹的食物,所以他們餓死,因為壓迫和剝削,很多人得不到可以禦寒的衣物,所以他們凍死,因為壓迫和剝削,很多人得不到可以治病的藥物,所以他們病死。
也因為壓迫和剝削,很多人得不到該有的休整時間,這邊結束農忙,那邊就被拉去做苦役,所以他們累死,更因為壓迫和剝削,很多人得不到該有的安全保障,被上等人欺凌,所以他們慘死!”
蘇詠霖站了起來,一拳捶在了面前的桌子上,憤怒道:“他們為什麽壽命那麽短?為什麽要被迫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什麽生下來只能做種田和生孩子這兩件事情?答案還需要我說嗎?
這些本可以活下來、可以活到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乃至於八十歲的人,為什麽都死了?為什麽?這難道是因為他們自己本身的過錯嗎?你們這才翻身做主幾年,就把自己吃過的苦頭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嗎?!”
蘇詠霖擲地有聲的怒喝之聲落在眾人耳中,無異於驚雷落地,驟然炸裂,直衝眾人心中最深處的地方。
本是為了生存無可奈何的權宜之計,為什麽到頭來卻成為了慣例,還成為了封建父權的重要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還不是統治者發現了這種危難時刻的極限生存法則更有利於他們的統治,更有利於他們最大限度壓榨人民血汗嗎?
然後他們把這種樸素的粗糙的規則裝點打扮一下,推廣到民間每一個角落,讓大家都接受,不接受的也要強行接受,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男女結合,就是最被人瞧不起的【野合】,就算生子也是會被瞧不起的【野孩子】。
如此一來,在社會的威逼之下,誰還敢【野合】呢?
大家只能乖乖順應現實。
很顯然,封建統治者並不想費盡心思研究怎麽提高人們的平均壽命,讓他們活得久一點。
他們並不會去想向人們讓利以便於提高他們的壽命,哪怕連可持續性的竭澤而漁都不想去做。
他們並不想開啟民智,只要少數人保持清醒就可以了,聰明人越多,只會越多的分散他們手中的權力,他們不想要這樣的局面發生。
他們隻想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任意驅使愚昧的民眾,方便他們縱欲、享樂。
他們隻想用最高的效率把一個人的價值榨乾,留下可以繼承他繼續被榨乾的後代,然後這個人就可以去死了,不要活著浪費糧食和土地資源。
所以只要潛心鑽研稅收種類、潛心愚民弱民的方法就可以了。
讓人們進入【生育——生產——死亡】的終極囚籠,輔以忠孝節義等牢固的思想枷鎖,層層禁錮,將他們作為人的獨立人格與獨立精神閹割殆盡,留下的,便是最符合封建統治者利益的終極囚徒。
指望這些失去了獨立人格與精神的終極囚徒們能夠走出王朝的無盡輪回?
開什麽玩笑。
帶著中華大地陷入一波又一遍的無盡輪回是他們的正常水平,清末的洋務運動便已經是他們所能做到的極限了。
蘇詠霖帶著戰士們好不容易推翻了金國的統治,推翻了舊時代的統治,難道還要眼睜睜看著人們重新走回舊時代的枷鎖之中嗎?
還是說指望這些終極囚徒們能夠隨著他進入工業文明時代?
“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是人上人的統治者,是以剝削壓迫為目的的舊國家,而不是人。”
蘇詠霖用這句話作為他對沈格的回應。
沈格目光呆滯,啞口無言。
整個會場也是安靜的如同沒有人存在一樣,掉根針都能吸引人們的注意。
少頃,沈格低下了頭,承認了自己的敗北。
“我錯了。”
“你錯了,但也沒錯。”
蘇詠霖的回答讓沈格有些意外的抬起頭。
蘇詠霖卻沒看他,而是環視著所有人。
“正如沈格同志所說的,驟然立一條自以為是的法規就覺得萬事大吉,這是何等的懶惰和自傲,沒有配套措施,沒有詳細的行動步驟,單純的一條法規又有什麽用?
不從根本上改善人們的處境,讓他們面對生存問題更加從容、更加遊刃有余, 便強迫他們更改婚娶習俗觀念,是極度不負責任的事情,這一點上來說,我犯錯了。
但是,我們的思考方向和行動方向不能改變,必須朝著婚姻自由的方向前進,為此目標不懈奮鬥,否則,我們和趙官家有什麽區別?大明和金國、南宋又有什麽區別?”
蘇詠霖從政策角度肯定了沈格的反對,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決定不貿然把這條規定寫入明律之中付諸實施。
但是他依然堅持自己的想法是沒錯的,父母長輩不得擅自決定後輩婚姻嫁娶之事是潮流,必然會成為人們的共識。
只是明國眼下這個承接自金國的大環境、眼下這種級別的人均壽命和生活環境承擔不起這條規定可能引發的後果。
所以在實行婚姻自由的法律之前,首先需要明政府行動起來,以切實的行動改善社會環境,營造出能夠培養獨立人格與精神之人類的社會環境,進而推動社會進步。
所以蘇詠霖考慮了一陣子,沒有發起對這條規定的動議,而是在接下來兩天的中央會議上,發起了鄉村醫療法案的動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