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康伯歷來是個堅定的主戰派、反金鬥士,他從來不會畏懼金人。
但是他同樣也不能理解那些畏懼金人的人到底是怎麽想的。
他不能理解那些膽怯者,也就不能對症下藥解決他們的軟骨症,他不知道暴烈的手法並不能醫治軟骨症,只能加重病情。
他只是一味地要求北上,北上,還是北上。
於是他提出了動議。
“趙開山十萬大軍已經準備進攻開封了,金賊相當一部分兵力都被牽製住了,此時此刻如果不趁機北上奪回舊都,光複中原,還要等到什麽時候北上?”
軟骨症重症患者湯思退還是老樣子,堅決反對。
“趙開山能否成事暫且不說,金賊在邊境的兵力並沒有縮減,依然很強大,這說明什麽?這說明趙開山根本沒有威脅到開封金賊的根本,否則他們早就抽調邊境軍隊回援了!”
陳康伯對湯思退的不懂裝懂非常憤慨。
“金賊不動邊境軍隊是因為懼怕,因為懼怕我大宋軍隊北上,所以才不敢動,他們不敢確定我大宋軍隊會不會北伐,如果他們確定大宋軍隊不北上,你看他們動不動!”
湯思退很不高興,他決定擺事實講道理。
“陳長卿,說來說去,你不就是想要北伐嗎?但是你以為北伐就是你一張嘴說出兩個字那麽簡單的事情?選擇軍隊,調集人馬,準備糧秣、軍需、運輸民夫、相關官員、主帥等等,你知道要花費多少功夫嗎?
別的不說,單說北伐出兵人數,一旦北伐出兵,人數不可能少於三萬,三萬人的一場戰事,朝廷就要支出三千萬錢的軍費!三千萬!你知道朝廷要收回這三千萬有多難嗎?”
陳康伯據理力爭,寸步不讓。
“如果人人都和你一樣打仗之前先把帳目給算了,然後討論該不該花那麽多錢,天下就不會發生戰事了!是,打仗是要花錢,但是我們花錢,是為了更多的人口、土地和收益!
大宋克服金賊南京路,奪回開封乃至於中原,那對於大宋來說是多麽重要的收益?多少萬畝的良田,數千萬的漢民,那可都是賦稅的來源,你怎麽就不考慮這個?”
湯思退冷笑一聲。
“我就是考慮了這個才有此說,你當真覺得大宋北伐中原恢復故土,是真的可以給朝廷帶來巨大收益的嗎?別的我不說,我就問你一句,黃河怎麽辦?”
這話一出口,殿中君臣數人的面色都不太對勁。
陳康伯面色不對勁,陳誠之和王綸的面色也不對勁,連湯思退的“志同道合”的好搭檔沈該都有點面色不對勁,更別提趙構了。
湯思退一句話把大家都不太願意提起的事情給說出來了。
靖康年,東京留守杜充為了給自己爭取逃命的時間而挖開了黃河大壩,導致黃河水泛濫成災,一發不可收拾,並進一步促使黃河改道,舍棄故道,奪淮入海。
從此以後黃河水就變得極為暴躁不安,時常有泛濫。
偽齊控制時期就為此頭疼不已,到了金國直接統治中原的時代,更是折騰的金國不得安生,為此支出了大量的錢財,每隔幾年就要休整一次,每隔幾年就要救災一次。
金國也不是沒有有見識的人提出徹底整修黃河的提案,也有過不錯的方案,可以一口氣把黃河整修到位,省的年年泛濫。
但是一來這方案花錢太多,國庫承擔不起。
二來金國政局一直不穩定,內鬥頻繁,外部呢,金廷始終擔心南宋北伐奪回故地,所以也不太願意徹底整修黃河。
黃河就那麽放著。
金國都不願意搞,南宋看著經過頭疼腦熱的樣子,就更不想去接盤了。
可以說黃河這個爛攤子是南宋上下絕對不想去觸碰的存在。
回歸中原當然好,一個和平穩定的中原當然方便他們回去剝削,可以獲得更大的利益。
可如果說得到的中原並不是和平穩定的,而是災荒四起水患頻繁的四戰之地,那麽他們自然要好好的尋思尋思,收回中原之後,能不能負擔得起治理中原的成本。
在這個南方讀書人為主導的朝廷裡,恢復中原就意味著南方地主豪強要大規模給中原輸血,要花費大量錢財恢復中原地區的生產力。
而能否回收好處還在兩可之間。
這絕對是利於國家的,但是並不利於南方地主豪強。
大家非親非故,根本也不認識,素來也沒什麽交往,為什麽要我出那麽多錢幫你恢復家鄉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一旦收復中原,首先要面臨的就是肆虐的黃河水,必須要治理黃河,要把黃河治理的安安靜靜穩穩當當,否則就不能穩定的統治中原。
而金國人費了那麽多事兒也沒能治理好黃河,這個時候南宋回去接那個爛攤子,值得嗎?
且不說值不值得,真要到了那個地步,出錢的是誰啊?
這不僅僅是個政治問題,更不是個軍事問題,而是個經濟問題,很要命的經濟問題。
湯思退的話其實就是主流意見,而陳康伯是徹頭徹尾的非主流,是在主戰派之中都很少見、也不受待見的北伐派思想。
這下可好,陳康伯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他心中悲憤,惱火的瞪了湯思退好一會兒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最後還是陳誠之站出來打圓場。
“恢復中原,還於舊都,這對於大宋來說當然是好事,淪陷的舊國土如果可以恢復,官家還於舊都,毫無疑問是利大於弊的,不過考慮到中原實際的情況,或許還有待商榷,但是……”
趙構瞟了一眼陳誠之,感覺他還有話要說。
“但是什麽?陳卿,但說無妨。”
“是。”
陳誠之開口道:“臣以為,就算朝廷還沒有那個預算能整修黃河,趙開山佔據南京路,也好過金人佔據南京路,如是我朝能出兵幫他佔據南京路,就更好。
而且這趙開山到底也是我朝封官,就算只是名義上的,官家以大義名分也能製衡他,他在北,就能有人為我朝擋災了,金人若要南下,也絕非易事,官家以為呢?”
陳誠之這樣說,倒是讓趙構開始思考這其中的利弊。
金國在南京路駐有軍隊,這對於南宋來說始終是一種威脅,打不打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
就眼下來看,如果趙開山可以在北方和金國形成對峙的局面,把南宋和金國隔離開,那麽對於南宋來說,那就是多了一道屏障。
難道不是好事嗎?
趙構不敢北上,朝廷主流力量不願意北上,他們都不敢承擔風險,也不願意承擔那個經濟職責,但是如果有人可以把他們和金國隔離開,那也是好事。
至少南宋朝廷不用時時刻刻擔憂金兵南下直指江淮,讓他們沒有防備。
中間有一個隔離緩衝區,再好不過了。
但是趙構轉念一想,這趙開山能成事嗎?
能把大宋和金國隔離開並且挺住嗎?
能為大宋提供戰略支撐嗎?
如果不能,那麽有支援的必要嗎?
等他覆滅了之後,不就等於給金人南下征伐大宋的借口嗎?
到那個時候,大宋就要被逼著和金國打仗,當年的夢魘又要重現,趙構又要做好躲避到海上的準備,那種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感覺,趙構受夠了,他不想再來一次。
如果他能撐住,並且站穩腳跟……
那會不會成為大宋新的威脅呢?
這種不受朝廷控制的軍頭素來是最難對付的,南渡早期被軍頭脅迫過很多次的趙構深有感觸。
自己掌握糧餉,自己掌握行政,自己控制自己的一切,獨立性極強,不需要朝廷的幫助都能打到這個地步,更何況是得到朝廷的幫助?
趙構認真的思考了一番,感覺問題並不簡單。
當年嶽飛那麽能打,也少不了朝廷對嶽飛的超規格財政支援,讓他的部隊吃好喝好有錢拿,這是嶽家軍所向披靡的物質基礎。
嶽家軍的確有自己的產業,但是嶽家軍自己的產業並不足以支撐整個軍隊的正常消耗,最多是錦上添花級別的。
所以當朝廷決定不讓嶽飛打下去的時候,嶽飛其實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他不撤退, 朝廷只要掐斷他的後勤供給,只靠他自己,走不了多遠,還會把好不容易鍛煉出來的精銳給葬送掉。
所以嶽飛還是可控的。
但是趙開山不一樣。
他自己拉起了十萬大軍,可不是靠著朝廷的財政支援,這是嚴重的不可控因素,如果讓他在北方做大,會不會反過來成為朝廷的威脅呢?
就算他們都是忠良,也挺不好說的,嶽飛也是忠良,可一心想著迎回二聖,根本不為他趙構考慮,要是趙開山也一樣,等打敗了金國之後也把趙桓給弄回來,那又該如何是好?
那自己的皇位豈不是不穩了嗎?
短短的一瞬間,當下並不知道趙桓已死的趙構想了很多。
關於他自己,關於南宋朝廷,關於未來。
所以說北伐從來都不是單純的軍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