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亮篡位登基,自身根基不穩,做了皇帝之後,對可能威脅他的完顏親族大開殺戒。
太宗完顏吳乞買的子孫被他盡數殺光,完顏雍因為是太祖阿骨打的子孫而沒有被殺,但是也一度面臨危險。
後來他化險為夷,出任東京留守,但是實權全部掌握在完顏亮親信高存福手裡,完顏雍只是一個高貴的囚徒。
對於他的處境,烏延蒲盧渾也不是不了解。
但是眼下卻因為戰事的緣故,讓完顏雍走上了前台,暫時擺脫了囚徒的身份。
不過,這種自由能持續多久呢?
會遭到完顏亮的猜忌嗎?
烏延蒲盧渾並不在意,反正他對皇權爭端素來敬而遠之,這是他能活到現在的重要政治智慧。
眼下,他只需要把這場仗打好就可以了。
“眼下契丹賊軍數量很多,士氣旺盛,我軍暫時不能與之野戰爭鋒,暫且守城,與之相持吧。”
烏延蒲盧渾歎了口氣:“人老了,沒有當年那般的銳氣了,若是當年,就算拚著一身傷我也要和這群賊人血戰一場。”
完顏雍笑道:“我記得當年老將軍是跟隨大軍一路南下,一路大破宋人直抵杭州的,可惜我出生的晚,沒趕上那好時候。”
烏延蒲盧渾說起過去的往事,頓時來了勁頭。
“那可不?當年我們起於遼東苦寒之地,總共兵馬還不到一萬人,誰敢相信我們就真的花了十幾年功夫把若大的遼國給滅了?更別說之後的宋國了。
當年太祖皇帝說宋國是大國,和遼國對峙那麽多年,一定非常強大,不能對抗,所以主張對宋修好,和宋結盟一起對抗遼國,可誰曾想宋國居然那麽無能,被遼軍數次打敗。
當年我跟隨梁王南下攻宋,一路暢通無阻,遇到宋兵幾乎都不是一合之敵,偶爾有些敢戰能戰的,也是很快擊潰,我們很快渡過長江,進入江南,直抵杭州,把趙構追的逃到海上,那時候……嘖嘖嘖……”
說這些往事,烏延蒲盧渾就忍不住的感慨萬千。
完顏雍對此也有些向往。
當年先人們的輝煌戰績是那麽的耀眼,可是到了如今,有些老人對子孫說起他們當年的輝煌時,子孫卻嬉笑著不以為然,覺得老人太土了,還說打仗幹什麽,好好過日子不行嗎?
吃著糧食,住著舒適的大屋子,有漢人、契丹人農奴幫他們生產糧食供他們享受,這樣的生活多好,幹嘛老想著打仗?
讀讀書,寫寫字,作作詩詞,和漢人士大夫子弟穿著儒袍一起外出遊玩,踏青賞春,風花雪月,美人在懷,何等風流快活?
打仗?
打個屁!
這些女真人的子孫顯然把這樣的生活當成理所應當的事情了。
可是完顏雍卻知道,這樣的現狀就是先人們一刀一槍拚出來的。
就在數十年前,女真人還是契丹人的奴仆,受盡契丹人的壓迫,如果沒有戰爭,女真人如何翻身做主?
好吃的糧食和舒適的大屋子,難道是老天爺揮揮手就贈送給女真人的禮物?
不是這樣啊。
完顏雍覺得當下這種南北叛亂不息的現狀,也和當代女真族人忘記了金國立國之前的艱難困苦和立國之初的危機四伏有關。
若有朝一日他可以掌握大權,一定要好好的教育一下這群忘了戰爭的不肖子孫們。
可是……
何時才能掌權呢?
完顏雍陷入了一陣苦悶之中。
另一邊,追憶了一陣子,烏延蒲盧渾回到了現實。
“可誰曾想,這才多少年啊?二十年?二十年都不到,大金國的軍隊居然頹喪到這個地步!要是梁王在世,看到這樣的場景,也不知道要被氣成什麽樣子!”
完顏雍思考了一會兒,問道:“當初我軍真的那麽強嗎?”
烏延蒲盧渾立刻點頭。
“強啊,怎麽不強?一個遼國,半個宋國,可都是我們打下來了的!”
完顏雍又問道:“那為什麽我大軍始終沒有滅宋呢?我曾聽聞,當年就有人主張一舉滅宋,但是為什麽沒有實現呢?”
“這……就說來話長了。”
烏延蒲盧渾感慨道:“真要說起來,咱們強,可似乎也沒有那麽強,當時我們都覺得遼軍和宋軍不堪一擊,可是偶爾,還是有那麽些能打的軍隊。
我們也吃過敗仗,很多次敗仗,尤其到了後來,嶽飛帶領的那支軍隊,真的是所向披靡,善戰如梁王都拿他沒有一點辦法,我們多次想要徹底滅宋,但是都被打回來了。”
“那是我們不夠強,還是宋人沒有那麽弱?”
完顏雍這個問題問的很好。
烏延蒲盧渾思考了很久,才緩緩說道:“在我看來,可能二者都有吧,咱們沒有那麽強,宋人也沒有那麽弱,而且雙方交手的時間長了,對彼此都熟悉了,就很難說誰更有優勢。”
“那麽要是如今,我軍再次大舉南下伐宋,能贏嗎?”
完顏雍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烏延蒲盧渾一愣,頓時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完顏雍。
“你想說什麽?”
“我只是單純的好奇,聽聞陛下準備南下伐宋,不知道我軍能否取勝,聽說滿朝文武都很抗拒南下伐宋,而陛下一定要伐宋,才有如此行動。”
完顏雍面不改色。
烏延蒲盧渾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不好說啊,這種事情不到真的發生了,誰又能說得準呢?朝中大臣大多數都認為不是打不贏,但是很難一口吞掉宋國,所以不支持開戰,但是陛下一意孤行,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也只能遵命。”
“那您以為我軍能否戰勝宋軍,消滅宋國呢?”
“戰勝宋軍和消滅宋國是兩回事。”
烏延蒲盧渾搖了搖頭:“就算一時戰勝宋軍,可是宋國的國力擺在那邊,人口擺在那邊,只要他們想,還是能給咱們造成巨大的麻煩的。”
完顏雍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少頃,又問道:“眼下南北兩路叛軍侵襲,這樣的情況下強行伐宋真的是可以的嗎?總之我認為這是不可以的,平叛就好,穩定內部之後才能談滅宋,不是嗎?”
烏延蒲盧渾笑了。
“你不怕我把你說的話告訴陛下,陛下懲罰你?”
“老將軍光明磊落一輩子,不會做這樣的事情,況且,我只是作為一個臣子議論朝廷得失而已,如果這也有錯,那不就是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了嗎?
這樣的事情在過去無數次發生過,每一次都有一個不太好的結局,以陛下之英明果斷和學識淵博,是斷然不會去做這種事情的。”
完顏雍也笑了。
烏延蒲盧渾愣了愣,上下打量著完顏雍,然後再次放聲大笑。
他當然不會把這些事情告訴完顏亮,他又不姓完顏。
他只是來打仗的,別的任何事情他都不會參與進去,任何話語在他這裡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他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沒記住。
不過度參與朝廷政治是他安穩度日的生存哲學。
從先帝和今上那充滿血色的皇位交替時代走來的烏延蒲盧渾太清楚什麽事情可以參與、什麽事情要退避三舍了。
他見過太多比他權力大、比他地位高、比他更有智慧的人死在他的面前,他們無聲的哀嚎時時刻刻警醒著烏延蒲盧渾什麽事情該做,什麽事情不該做。
一身戰功和七十歲元老的身份注定他只要不過度參與朝政鬥爭,就一定可以得到善終,這是他的戰功和生命力換來的政治特權。
血戰一輩子換來的政治特權,他才不會主動放棄。
政治可不是什麽人都能玩的轉的,要有實力,還要聰明。
但是可悲的是,連能夠清楚認識到自己玩不轉政治的人都不是很多,所以他們總是死的特別快。
時間進入到六月中旬下旬,氣候開始變得炎熱,烈日炎炎之下,契丹光複軍攻打遼陽城的熱情也逐漸被更高的氣溫蒸發掉了。
而且隨著天氣越來越熱,很多士兵由於得不到妥善的及時的治療,身上的創口快速發炎,傷情快速惡化,以至於大量死亡。
沒有死在戰場上,卻因為看上去並不嚴重的創口發炎而死掉,淒淒慘慘, 死掉之後也只能草草掩埋,或者乾脆放火燒掉。
進入六月份,因為傷病而死的契丹光複軍士兵的人數就超過了戰死的人數,而且隨著久久無法攻破遼陽城的挫敗,軍隊的軍心逐漸不穩,士氣逐漸低落。
眼見如此,撒八相當的憂慮。
他向身邊人問計,身邊人也給不出好的計策。
蘇隱半個月之前被蘇詠霖召回中原,據說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辦,暫時離開了契丹光複軍,於是撒八也沒有一個可靠的顧問能夠幫他。
與此同時,他得知移剌窩斡那邊進攻臨潢府的勢頭也遭到了挫折,軍隊在臨潢城下碰的頭破血流,損失比較嚴重。
遼東局勢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而撒八注意到了。
眼看著大勝蕭懷忠帶來的軍事紅利被消磨殆盡,撒八真的非常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