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殿之內,吳妄枕著胳膊仰躺在角落中的吊床上,看著在大殿正中靜立的神農氏。
老前輩好像真的生氣了,表情頗為嚇人。
大概,這就是人皇吧。
雖不至於一怒浮屍千裡,但此刻起了怒火,就讓人膽戰心驚、不敢直視。
這位老人面對著藥鼎久久佇立,伴著一聲輕歎轉過身,抬手、又落下,看向角落中的吳妄,道:
“無妄你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置?”
吳妄眨眨眼,這是……想看他有沒有當人皇的智慧?
抱歉,對不起,你是個好前輩。
如果不是非要他站出來才能拯救世界,吳妄還是想等解決這個怪病後,回北野逍遙快活。
——若是能帶著爹娘和未來媳婦一起長命幾萬歲,那就再好不過了。
吳妄淡定一笑,字正腔圓、言簡意賅地道了聲:
“不知。”
神農氏頓時露出溫和的笑意,看吳妄的目光多了幾分欣賞。
“不錯,此時最好是不知、不問,沒想到你這家夥還有如此深沉的城府……但今天,我卻不得不敲打他們幾句。”
吳妄不由以手扶額,癱躺在吊籃中。
隨便吧,都是命。
神農氏含笑點頭,右手側袖袍飄動,前方多了一團雲霧,雲霧又迅速凝成了十多道虛影。
這些虛影的本體離著此地不知多遠,童顏鶴發的道者、身著鎧甲的老將、拄著蛇頭拐的老嫗,還有靠後站著那幾名稍顯年輕些的中年武將,一個個都是氣宇不凡。
他們單單只是虛影,沒有任何氣息、境界顯露,卻讓眾虛影無法看到的吳妄,感覺到濃鬱的威壓。
吳妄心底暗自讚歎,人皇手底下的這些大臣,實力八成都在自家老爹之上……
少頃,這十多道虛影齊齊對神農氏行禮,口稱:
“拜見陛下。”
“嗯。”
神農氏擺擺手,緩聲道:
“今日與你們神魂傳念,是為二事。
其一,莫要再行年輕小輩的試煉之事,這般找不出大氣運之人,只會白白耗損人域戰力。
其二,今日起,不可明裡暗裡聯絡人域之外的人族勢力,若有主動投奔人域者可接納,若非主動投奔不可逼迫蠱惑。”
這十多名老者齊聲道:“臣遵命。”
一老嫗憂心道:“陛下,您的壽限……以危急之事磨難眾小輩,也是為尋到強運、福源之人。
若陛下怪罪,老身願領責罰。”
“壽限之事不必擔心,我已有應對之法。”
神農氏道:“本未下定決心,而今倒是想多活些年歲,看一看我人族是否能迎來盛世。”
有老將喜道:“陛下,您有延命的辦法,為啥不早說!”
“呵呵呵,”神農氏笑道,“這些年精研藥理,自也是有所收獲,此前並無太多把握,而今倒是有了。”
吳妄眉角輕輕一挑,雖然與老前輩相處不算多久,但此刻他明顯察覺出神農氏在撒謊。
要麽是在壽元大限之事上撒謊;
要麽是在解決該問題的方法上撒了謊,神農氏要憑借的,絕非普通的靈藥寶藥。
不然,實力無比強橫的燧人氏、伏羲氏兩位人皇,為何活不到今日?
吳妄在旁看了一陣,神農氏聽取了眾大臣關於人域近況的稟告,揮手將煙霧散去。
“前輩,正常壽元還有多少?”吳妄問。
“三百余年。
” 神農氏拄著拐杖緩步向前,笑道:“要給新皇最少千年的時間成長,我這把老骨頭還要多掙扎些年份。”
“嗯……”
吳妄沉吟幾聲,道:“前輩壽元之事,若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可直接吩咐,權當是還前輩為我診斷怪病的人情。”
“善。”
神農氏含笑應了聲,站到窗邊,靜靜凝視著窗外風景,緩聲道:
“老夫尚有幾件心事,但你能幫上的不多。
待你女子國一行後便去人域吧,這個人域值不值得你守護,由你自己判斷。
無妄,你覺得,人這一生忙忙碌碌、奔波不停,所為是什麽?”
“我覺得是三個字。”
“哦?哪三個字?”
“你,我,他,”吳妄緩聲道,“【你】代表著想去守護、必須去守護之人,【我】就是我自身,【他】是那些能被我影響到的人。”
神農氏有些詫異地看向吳妄,讚道:“你竟能有這般感觸。”
那可是,上輩子書上看來的。
吳妄笑了笑,閉上雙眼,聲音逐漸放緩:
“神農前輩,我能感覺出來,您這一生都奉獻給了人域,奉獻給了醫道,奉獻給了人族崛起的大業。
但在這個過程中,是不是忘記了什麽呢?”
神農氏目中泛起淡淡的回憶神色,表情略有些感慨,笑道:
“怎麽?想看老夫老淚縱橫?”
“哎,您多想了。”
吳妄滿臉正色,將自己身下壓著的儲物法寶,悄悄收入了另一個儲物法寶。
裡面也沒什麽,就是有幾壇北野最好的酒,一把二胡,幾張此前畫下的《神農嘗百草》構想圖。
孝敬老人是藍星種花家的傳統美德,哪裡是想看人哭?
俗。
神農氏溫聲道:“無妄,你去人域之後,要提防兩個勢力。”
“十神教和十凶教?”
吳妄頓時來了精神,故意說錯了一個名號。
神農氏微微搖頭,笑道:
“十神教就是十凶教,他們自稱十神教,被人稱作十凶教,是人域之敵滲透進人域暗中建起的勢力,供奉十凶神。
最近這兩千年來,人域之內仙魔衝突日益激烈,這十神教暗中做了不少好事。
可惜,他們頗為分散,又有控制人心神的手段,不僅很難根除、常常死灰複燃,近年來還有混進人域各大宗門的跡象。”
吳妄笑道:“人域沒有探查人魂魄的法子嗎?”
神農氏緩聲道:“自是有的,但很難查出異常。”
“看來,修仙之法也並非處處佔優,”吳妄正色道,“我建議人域去北野請一批大星祭之上的祭祀,在人域搞個排查。
祈星術有一門觀魂之法,我此前便憑此法看到了王麟神魂異狀。”
“哦?”
神農氏眼前一亮,一隻大手拍在吳妄肩頭:
“既然如此,拔除十凶殿這件事,就交給你來做了。
必要時可以找任何一家宗門,祭出你這炎帝令,即刻調集高手助陣。”
吳妄默默抽了自己一嘴巴。
神農氏緩聲道:“不過,我不太建議你祭出炎帝令。”
吳妄抬手揉揉眉心:“畢竟前面幾百位都夭折了?”
“聰明。”
“除了十凶殿,還要提防哪個勢力?”
“唉,就是老夫當年親手建起的四海閣。”
神農氏面色有些灰暗,歎道:“剛才說要領責的那人,便是四海閣閣主,也是我當年頗為信任的弟子。
她本性是沒問題的,對人域忠心耿耿,但權勢二字,著實能消磨人心。
四海閣如今承載了人域太多命脈,對人域反倒形成了製約。”
吳妄立刻道:“這事別找我,我是北野少主,可整頓不了人域的大勢力。”
“只是讓你提防,莫要遭了妒忌。
我已選了另一個小家夥,讓他去整頓四海閣。
說到底,四海閣只是出了些問題,還沒到必須出手剪除的地步,老夫也不能自毀城牆。”
神農氏淡定一笑,在袖中取出兩隻儲物戒指,懸浮在吳妄面前,又道:
“你左手邊的戒指,其內是《百草經》;右手邊的戒指,其內有一壺療傷活命用的丹藥,幾壺關鍵時刻能救命的丹藥。
二選一,選吧。”
吳妄想都沒想,直接選了右手邊帶丹藥的戒指。
神農氏臉都黑了。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道理你都不懂嗎!”
“當然懂,”吳妄笑道,“但我不喜煉丹。更何況,前輩所著的《百草經》應當不會藏私,就算在人域屬於珍稀煉丹之法,那也有其他到手的門路。
但同一張丹方,不同人煉製出來效果也不盡相同。
前輩您煉製的丹藥,可是這世上難尋的珍寶。
這裡面看似只是一顆顆寶丹,對晚輩這般道行微淺的小蝦來說,就是命啊!”
神農氏頓時笑眯了眼,隨手將那隻戒指也扔給了吳妄。
“拿去吧,兩枚戒指一陰一陽,同時佩戴左右手上,可遮掩氣息、破除一些低階陣法,先戴上吧。”
“謝前輩!”
吳妄將戒指簡單煉化,戴在左右手指,又將其他儲物法寶盡數放入其中。
人皇賜寶,果然是好東西,其內的空間就是一個字——大!
他略有些狐疑地問了句:
“怎麽,看前輩您這架勢,這就要趕我走了?”
“打坐吧。”
神農氏溫聲道:“老夫要啟程去尋破解壽元大限之法,為你醍醐灌頂,步入凝丹之境。”
吳妄皺眉道:“醍醐灌頂會不會有什麽後遺症?晚輩覺得,穩扎穩打修行才是……”
神農氏含笑道:“定神。”
吳妄竟無法自控般緩緩閉上雙眼,自行盤坐在原地,身周有氣息開始盤旋。
神農氏抬手招來吳妄身後飄著的炎帝令,畫了個火紅色的字符,這炎帝令瞬時光芒大作,化作一團火光鑽入吳妄胸口。
清清暝瞑、飄飄渺渺。
吳妄‘睜開眼’,卻見自己所處是白霧彌漫,宛若是坐在雲間、夢境。
一縷縷火光自他身下雲間匯聚,又鑽出雲霧,在他面前凝成了淺白火焰包裹的炎帝令。
這一瞬,吳妄心底浮現出一層又一層感悟,道果就宛若秋日裡熟透的紅棗,任他隨手采摘。
不止如此,體內運轉的法力變得更為純淨,一縷縷純粹的火屬靈力自他氣海匯聚,又宛若風暴一般席卷全身。
呼——
吳妄身體各處竄出無數火舌,身上的衣袍近乎瞬間化成灰燼,毛發卻並未損傷。
“無妄,記住。
假若你身上的怪病完全爆發那日,你還沒能抵達第九重境界,或是已無法抵達第九重境界……
學會享受也不錯。”
吳妄猛地睜眼,瞪著面前那慈眉善目、眉角帶笑的老者,剛想開口說句話,卻被老者一掌摁在胸口。
渾身上下的灰燼頓時飄散,乾坤突然出現淡淡的漣漪。
吳妄來不及說半句話,身周光影拉遠,眼前一黑、六識盡數被阻隔。
嘩!
本是盤坐的吳妄突然跌入水中,老前輩推自己這一巴掌的力道還未完全消散,竟已乾坤鬥轉,挪移了不知多少裡!
吳妄下意識抬手抓向兩側,立刻抓到了兩隻光滑的木板,嗆了兩口水,就從不算多深的水面衝了出來。
這是,浴桶?
吳妄坐直身體,感受到渾身光溜溜的,下意識摁住胸口處的項鏈,當即就要拿出衣物給自己套上,靈識朝四面擴散。
這是一處人工開鑿出的洞府,四面石壁懸掛著青色帷幔,自己所在的浴桶就在一處屏風後,位置還算隱……
正此時!
靈識突然捕捉到一道青色閃電自洞府大門急射而來!
吳妄瞬息間做出應對,戒指閃爍微弱光亮,一顆水晶球疾飛而出,頃刻炸散。
星光爆閃,一堵冰牆憑空凝成!
但這冰牆剛凝成瞬間徑直炸碎,一杆長矛帶起層層冰屑,帶著道道殘影,直刺吳妄脖頸!
叮!
沒有血光濺射,反而是長矛帶著少許火花被磕飛!
吳妄體外出現一層薄薄的冰晶;
這冰晶卻呈青藍之色,被那夾帶風雷之勢襲來的長矛正面擊中,竟只是出現少許冰痕。
再看長矛另一端,一隻纖手單手握著長矛,而纖手的主人、那身著盔甲的女人,已被一隻隻尖銳的冰錐抵在面部、腳踝、脖頸、腰身處,稍有妄動就會身受重傷。
吳妄咳了聲,暗自慶幸上次接母親的項鏈失手後,就花了大量時間琢磨出了幾套應急防護預案。
讓防護,全無死角。
就是現在渾身光禿禿的有些發亮。
吳妄是個很喜歡學習的少年人,尤其是喜歡發掘身旁朋友的優點,此時這般鎮定自若,就是學自季默、季兄。
他露出幾分溫和的微笑,順著盔甲戰裙向上看去,看到了一張正皺眉凝視著自己的女子面容。
總得說點什麽。
“咳,在下無妄子,人域小修士,至於為什麽坐在姑娘你的浴桶中,我想你可以給我片刻時間,容我想一個正經的托詞。”
噹!噹噹~
那姑娘手中的長矛突然滑落在地上。
她身周湧出一圈淡金色光芒,那一根根冰錐竟直接破碎,吳妄心底警兆頓生。
是個高手?
呃,還是個瞪著雙眼、呼吸粗重,死死盯著自己要害位置的女高手……
吳妄趕緊給自己多做了幾層冰晶,瞬間將浴桶化作冰桶,翻身跳去角落,自儲物法寶拽出一件長袍擋在身前。
“姑娘, 我的清白也是清白!”
這女高手嗓音微微一顫:“你是,男人?”
吳妄老臉一紅:“很明顯,如果咱們理解的男人這個詞定義沒錯的話,我應該是……”
隨之突然想到了什麽。
這裡,莫非……他被神農老前輩直接送到了女子國?
身著盔甲的女人眼中流光幻彩,定聲道:“你從哪來?”
“自東土、呸,自人域而來。”
“這不重要!”
此人竟震聲道:“把你冰化了,給我看看!”
吳妄:……
男修在大荒闖蕩,要時刻保護好自己啊。
他氣運丹田,定聲呵斥:
“道友這要求有些過分,人族當尊教化,男女之別是為人文之始!
你我分屬異性,初次相見,豈能如此直接看人身軀!”
這盔甲女子見他表情太過正經,竟被唬住了,嘴角一撇哼了聲:
“不就是男人,跟我們長得也沒太多差別嘛,我轉過身去就是。”
“請!”
吳妄震了震手臂,女子踩著冰渣後退數步,轉過身。
聽著後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這女子略微皺眉,突然想到了點什麽。
不對,這是她家!
“你自己光著身子跑到我家,還!”
女子豁然轉身,卻見面前男子竟已經收拾妥當……身著青色長衫、腳踏金邊雲靴,長發束成道箍,手中抓著的那把折扇正輕輕搖晃。
搖出風度翩翩,晃出溫文儒雅。
“道友,這裡可是西野女子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