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伴明月,孤影化三人。
當各處都在議論西王母與無妄子的那點風流韻事時,滅宗駐地內的一處涼亭,吳妄的身影由虛淡漸漸凝實。
他靜立於此,也不知自己為何靜立於此。
洞府內,幾個自己最為相熟的女子湊在一起喝茶聊天,卻是頗為安寧。
宗門各處,還能聽到不少門內修士的竊竊私語,說的也都是遠古大神西王母之事。
人域對西王母是有好感的,人域修士也不會用一些較為粗俗的語句,頂多是‘嘖嘖’幾聲,或是‘嘿嘿’笑著,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西王母,女媧大神,禦日女神羲和、月母常羲……
大荒之中,這些女神的身影不斷劃過吳妄心底,除卻女媧大神只有古籍上看過的背影,其他倒都有具體的形象。
吳妄略有些……迷惘。
他試圖分清神話與藍星的界限,又忍不住去思考大荒與藍星的關聯。
他駕駛著飛船穿過了蟲洞,在一片黑暗中又看到了微弱的光亮,成了北野熊抱族的少主。
這一切如果說是冥冥中注定的,那始作俑者應該就是那口鍾,也就是鍛造這個鍾的自己。
一切若開始於自己降臨,一切若必然歸於一個既定的結尾;
這不就是宿命嗎?
吳妄是不相信宿命的,但他確信因果背後的邏輯。
最讓吳妄感覺迷惘的,其實還是那個逼瘋了第三神王,讓第一神代‘完美秩序締造者們’望而卻步,有關大荒的終極問題。
星神的記憶再次浮現在心底。
吳妄感覺,自己就如被困在一處孤島之上。
哪怕這個孤島無比宏偉,尋常人、尋常仙人都難以探查盡它的全貌,但依舊是孤島……
包裹著大荒的虛無,到底有什麽意義?
這天地從何而來,又到何處去?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吳妄目中滿是迷茫,但他知道自己現在思考的這些問題,對於現如今而言並沒有什麽實際意義。
但就是忍不住想讓自身的神念與仙識,伴著夜風,去追隨那久遠歲月前的道道身影……
“怎了?”
輕靈的嗓音突然響起,吳妄轉身看去,對那換了一襲藍白相間短裙的精衛輕笑了聲。
她宛若一隻百靈,玉臂腳踝纏繞著五彩斑斕的絲線,不去刻意修正就已沒什麽瑕疵的秀眉下,那雙小圓眼每時每刻都帶著些光芒。
精衛踢踏著一雙木屐,走到吳妄身旁的柱子旁,似乎是怕吳妄突然撲過來般,將自己小半邊身子躲在後面,輕聲問:
“是遇到什麽難事了嗎?如果心裡煩悶,可以跟我商量的。”
“難事暫時被西王母前輩擺平了。”
吳妄傳聲笑著,放松地靠在柱子旁,迎在那清涼的月色內,仔細看著她精心編制的發飾。
抬手,吳妄本想捏捏她的臉蛋,那種柔而不膩的手感讓他頗為著迷,但卻鬼使神差地撩起了她臉頰旁的一縷秀發,手背劃過她臉頰。
精衛臉蛋微熱,卻始終抬頭注視著吳妄。
若不是個頭差了些,她定是要去撥弄回來的。
“在這裡還開心嗎?”吳妄問。
“嗯,”精衛眨眨眼,“不過總覺得人多的時候會不太自在。”
吳妄歎道:“接下來一段日子,我可能要忙碌些……”
“你忙就是,我跟素輕姐她們也是頗為快活的。”
精衛眼底不可避免露出少許失落,又輕聲道:“我好像,除了填海,什麽都不太會做。”
“哈哈,”吳妄當真是被她逗笑了。
她有些惱,嘴角微微鼓起來,卻只是別過頭不去看吳妄。
吳妄溫聲道:
“你當年遇險時不過是個娃娃,殘魂被困幾萬年,跟不上現在的環境很正常。
不必為此介懷,也不必多擔心什麽。
若你覺得平日無聊了,可以煉煉丹藥、做做法器……”
“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精衛突然打斷了吳妄的話,抬頭看向吳妄。
“嗯?什麽?”
“當初剛相見時,為何、為何就對我……那般……”
這話在精衛看來有些羞人,她支支吾吾說不下去,就乾脆換了個問法:
“我本以為你是行為放浪之人,但這些年在你身旁呆著,卻發現你又非那般性子,總體來說還是頗為不錯的。”
“這個,我也沒法解釋,大概就是來了感覺。”
吳妄隨口應著,心底卻略有些狐疑。
鍾?
他在孤島上等了神農前輩一年多,也觀察了精衛一年多,心底不斷泛起想與她接觸的衝動。
如果真要探明原因;
那就要從他得知自己是部落少主且部落風氣十分開放三歲就開始盼著成人禮後的肆意放浪結果七八歲開始觸女就昏以至於拉女子小手成為最強執念……開始說起了。
吳妄看著眼前的玉人,許久沒有開口;
精衛與他對視著,目光從忐忑也漸漸安穩,最後隻余輕輕的閃光。
兩人不知何時越過了那柱子,吳妄主動向前半步,雙手環住她腰身。
月光清冷,夜風習習,但亭中的男女卻隻覺溫暖。
……
“嘖。”
第二日一早,吳妄自打坐中醒轉,仙識注視了一陣隔壁內洞中靜靜修行的精衛,心情莫名就變得十分舒坦。
昨天……親到了。
這種事,講究的就是一個氛圍,當時氛圍到了,吳妄也沒多想就湊上去了。
小精衛嚇的躲了下,正當吳妄覺得自己有些太過著急,她竟然主動墊腳湊了上來,還頗為緊張地環住了吳妄的脖子。
如果不是吳妄察覺到周圍有仙識探查,昨天說不定就!
啊,急了,著急了。
那什麽終極問題、第三神王、昆侖墟舊神、帝夋的凝視、燭龍之躁動,有什麽意義嗎?
這才是核心驅動力!
吳妄整個人突然充滿了乾勁,身形自床榻一躍而起,留下幾道殘影,給林素輕傳聲道了句有事外出,悄然離了滅宗。
他平時極少自己行動。
一是自己被天宮盯得緊,此前還有十凶殿在人域活躍。
二是在最近連續幾次閉關之前,他的硬實力終究差了些,隨便來個‘發瘋的超凡’就能將他拍成重傷。
人域各方勢力利益交錯,人心終究是存了惡的角落,吳妄不得不防。
但現在;
他超凡了!
不只超凡了,還接納了星神大道,星神神軀徹底成了自己的分身,西野殺了十多個小神後,道軀徹底成就了半神之軀。
單論神力和神軀,已能追平天宮正神。
這般實力,加上吳妄在人域的‘些微’地位,人域各處已是大可去得。
吳妄化作一縷清風,飄去了滅宗最近的大城、也是滅宗開始發家之地——浮玉城。
浮玉城外多了兩座神廟,每日都有凡人、修士排著長龍去上香祭拜。
一座神廟為先皇廟,佔地較大、氣勢恢宏,其內列著燧人氏、伏羲氏的坐像,門前香火絡繹不絕。
另一座自是火翎的祝融廟。
變身氣包裹自身,吳妄化作一名中年道者,直接落在了祝融廟前。
廟門有仙兵守著,其內布置也算俱全。
但吳妄在廟內轉了半圈,眉頭便漸漸皺了起來。
‘焚香拜祭產生的念力……怎麽這麽少?’
吳妄各處遊走,站在插滿焚香的大鼎前細細觀察,一時也有些不得要領。
天工閣不是說,他們已經掌握了集念成神的‘核心技術’了嗎?
“這位道友!”
身後突然傳來了呼喊聲:
“道友來此為何不祭拜?此地乃是祭拜祝融大人的廟宇,祝融大人為守護人域與先天神激戰力竭,那是咱們人域一等一的英雄!”
登時,道道目光朝此地匯聚而來。
吳妄轉身連連拱手,忙說自己一時好奇忘了規矩,抬手自廟門前攝來了三炷香,在一旁燭台點燃,對著大殿中的神像遠遠一拜。
隆——
殿內傳來石磨滾動的響聲,那神像竟顫抖了幾下,帶著下方石台轉了半圈。
殿外,凡人修士瞪圓了眼。
吳妄將三炷香插入大鼎邊緣,對著各處拱拱手,身形化作一縷青煙消失不見。
隻留下此地眾修士目瞪口呆,開始嘀咕這中年道者是何人。
片刻後,這座大廟的後堂。
吳妄坐在橫梁之上,身周環繞著陰陽道韻,將自身完全遮掩了起來。
他百思不得其解,仔細琢磨著香火之道。
雖然對於大荒而言,香火道是新鮮玩意,但道理就是‘集念成神’,現在不過是更改了方式。
“大人您何時來的?”
一旁突然傳來了熟悉的問候聲。
吳妄扭頭看去,露出幾分安然的微笑。
火翎。
她此時只能維持三尺多高的虛影,宛若能被一縷微風吹散,但五官、身形、裝束,與往日的火翎不差分毫。
這就是集念成神法。
吳妄笑道:“我剛來此地,看看你狀況如何。”
“自是一切安好,”火翎輕歎了聲,“只是覺得當前這些受之有愧。”
“如何受之有愧?”
吳妄正色道:“你力戰金神,舍生忘死,人域為你修廟拜祭合情合理。”
“只是……大家都是這般。”
火翎的虛影飛到吳妄面前,低聲道:“那些追隨陛下征戰漫長歲月的前輩,才更應享這般殊榮。”
“他們拚死一戰時,神念已經燃盡,薪火大道也無法聚集。”
吳妄道:“你能走通這條路,其實也是巧合。”
“這?”
火翎那英武的眉頭緊緊皺起,但很快就舒展了下來。
她本就不是婆媽的性子,此刻聽吳妄這般言說,心底的那份心結也就解開了。
火翎對吳妄露出少許笑意,又道:
“既然陛下與大人讓火翎再活過一次,火翎定不會辜負這份期待。
他日若能走出這些石像之中,定要再攻天宮,與強神索戰!”
吳妄一本正經地拱拱手,稱讚火翎幾句,就問起了火翎這段時間以來的‘感受’。
火翎也知此事關系重大,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從自己迷迷糊糊聽到噪雜人聲開始,說到近來她感覺‘軀體回來了’的種種變化。
吳妄坐在橫梁上不斷點頭,時不時插嘴多問幾句,尋找著香火之力不如預期的原因。
總體而言,集念成神的思路是沒錯的,這條路已經被火翎走通了,此地神像之中匯聚的念力、產生的神力雖斑駁,但也是實打實的神力。
“奇怪。”
吳妄不由得暗自嘀咕。
一旁火翎靜靜等著,不多時就有些疲倦,被吳妄勸回了神像中。
火翎並非一直將自身寄托在此地神像之中,立在人域內的近千座祝融神像,她都可以做到‘隨心而動’。
感應,降臨。
發現了問題,自然就是要解決問題。
吳妄因為昨晚一親芳澤而滂湃的心境,此刻也已經沉寂了下來。
他離了浮玉城的祝融廟,趕去了離著此地最近的另一處祝融廟中,仔細觀察、不斷琢磨,找尋著香火之力不如預期那般旺盛的原因。
是凡人修士上香時例行公事,心不誠?
或許會有這方面的關系,但吳妄碰到了幾名禁衛軍的修士趕去上香,那幾個漢子虎目含淚、歎氣不已,然後貢獻了……一點點的念力。
查找了半天后,吳妄甚至摸索出了幾個規律。
第一,凡人與修士所能產生的念力是相當的。
拜祭時產生的念力多寡,與自身實力高低、神魂強弱、是否凝出元神等條件無關。
第二,產生念力的瞬間,是在眾人看到神像時,神像在人心底產生投影,她的事跡被人知曉,眾人為此有情緒波動。
歸根結底,念力也是識之力。
第三,平日裡行事作風劣跡斑斑、被人罵做遊手好閑之人,與那些得到街坊讚美的‘好人’,祭拜時產生的念力相同。
但總歸,這比吳妄在中山感受到的生靈念力,始終差了許多。
這把吳妄搞的有些焦頭爛額,一連兩日在人域各處探查。
總算,吳妄也沒鑽牛角尖,幾道玉符拍出去,人皇閣、天工閣立刻趕來了大批高手與吳妄會合。
他們在人皇閣附近的一處祝融廟碰面。
幾句寒暄過後,吳妄單刀直入,問天工閣關於集念成神之事布置的如何。
“一切順利啊大人。”
那蓄著山羊胡、人也有些消瘦的老副閣主,有些不解地問著:
“按照您給的思路,天工閣調集大批工匠,夜以繼日、緊趕慢趕,總算是助火翎統領踏出了關鍵的一步。
咱們集念成神取得了不錯的效果,陛下也下令褒獎了我們天工閣啊。
這……大人,火翎統領是哪裡不對勁嗎?”
吳妄沉吟幾聲,並未直接作答。
他周圍站滿了上了年紀的老人,從他們的表情、神態,以及剛才這位副閣主回答中透露出的篤定來判斷。
他們是真沒察覺產生念力太少這個問題。
畢竟對於人域而言,自燧人氏之後,多次嘗試集念成神之法都是失敗告終。
這次能成,著實讓他們心潮澎湃,覺得又多了一份對抗天宮的力量。
吳妄問:“各位可觀察過中山生靈?”
眾老者大半搖頭。
有位鬢角斑白、身形高瘦的天工閣執事站出來,對吳妄做了個道揖,問:“大人,您是否覺得,我們聚集起的念力太少了?”
“不錯,”吳妄眼前一亮,“大人如何稱呼?”
“您抬舉,”這人拱手道,“李缺月,現為天工閣執事。”
“你觀察過中山?”
李缺月露出稍顯含蓄的微笑:
“此前為了修火翎大人的廟宇,曾暗中在東野、東南域潛伏,查看那些部族是如何禱告。
但大人,我覺得兩者是沒有可比性的。
百族自幼年開始,就被灌輸神明乃一切之發源的理念,他們是真的相信神。
我們只是在祭奠逝去之人。
兩者產生的念力不同,其實也是情理之中。”
吳妄卻道:“但也不應差這般多,僅有十分之一左右。”
“這個,”李缺月面露慚色,做道揖歎道,“此事非天工機巧之術能解。”
吳妄笑道:“李大人能看到問題之所在,已是頗為不易……天工閣的各位大人。”
那老副閣主忙道:“大人放心,從重嘉獎。”
“嗯,”吳妄笑了笑,看了眼不遠處那人聲鼎沸的祝融廟,道一聲:“咱們去人皇閣商議吧,這裡聚的人越來越多了。”
眾人盡皆稱善,接連架雲升空。
吳妄正要化作清風遁走,心底那有些糟亂的念頭尚未理出頭緒。
雲中君老哥不知去了何處,應該是在做一些神神秘秘的布置。
‘我對老哥倒是有些依賴了。’
吳妄暗自警醒,身形化風遠離。
突然間!
吳妄遁走的身影出現在十多裡之外,扭頭瞪向了祝融神廟。
神廟大殿內,神像前的蒲團上;
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孩童一本正經地跪在那,雙手合十,小臉上滿是緊張,心念被吳妄直接聽聞:
“祝融大人呀祝融大人,我娘的病要快快好起來。”
而後,那如同實質般的、一大份念力自她身前匯聚,朝神像飄去,鑽入了神像之中。
吳妄心底,一扇大門被緩緩推開了縫隙,其內迸出萬千霞光。
“來人!”
前方雲上,道道身影急速飛來。
“屬下在!”
“那……以祝融之名義,在方圓千裡內派丹藥,祛除此地凡人疾病。”
眾天工閣、人皇閣的高手不明所以。
但吳妄有命,他們隻管低頭應是,而後立刻召集仙兵,一陣忙碌。
吳妄微微攥拳。
這問題的根源,他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