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上，殺與被殺，不過一念之間。

　　吳妄借著那名真仙的偽裝，提劍在各處衝殺，劍下已有數不清的亡魂。

　　他道心寧靜，沒有任何波瀾。

　　頭頂的大戰時不時傳來巨大的異響，道則在重複著崩碎、複合、崩碎、複合的過程。

　　偶爾會有神靈掠過自己頭頂，而其後必然緊咬著數名乃至十數名人域超凡。

　　這大戰，雙方高手投入越來越多，戰線拉的也是越來越長。

　　方圓數千裡之地，地貌已被大片更改，時不時能見山頭飛來飛去，被強者當成了趁手的暗器……

　　天地大爭！

　　雙方都已殺紅了眼。

　　吳妄暗中觀察戰局，雖與其他真仙境修士一般，在大地之上疾奔穿插，‘不敢’輕易踏入空中的戰局。

　　但他總是會在較為關鍵的時刻，出現在一些人域修士即將崩盤的區域，並在短時間內，用看似很隨意的招式，摧毀對方一到兩名實力最強的百族高手，而後穿梭去下一個戰場。

　　再健全的指揮系統，這時也已近乎失效。

　　吳妄命鳴蛇暗中關注泠小嵐處的情形，若她有危險，就及時救她出來。

　　但這，已經是他能做的所有了。

　　東南域天宮與人域爆發大會戰時，吳妄大多時間都是站在大帳中，面對著沙盤，做隨機應變之事。

　　而這次，他處於大戰最中心的位置。

　　命如草芥，浮浮沉沉。

　　血染長衣，劍光卻愈發凌厲。

　　他腳下步伐越發鬼魅，手中的長劍越發迅疾。

　　漸漸的，吳妄身周出現了點點寒光，暴走的劍勢如九幽寒風，卷入了一群剛加入戰局的百族高手中。

　　劍走龍蛇之意，腳踏萬千星辰。

　　吳妄以秋風掃落葉之勢席卷此處，留下了數百具屍身。

　　略微扭頭，卻見身後空空蕩蕩，各處都是亂戰之景，同戰陣的修士已早追不上自己。

　　他並未停留，身形朝前方衝殺而去。

　　‘做一個小兵該做的。’

　　‘不枉我在人域修行這一場。’

　　‘對方難殺的高手在何處?’

　　這是吳妄此時僅有的三個念頭。

　　方圓千裡內，戰局已經徹底失控，大規模調度已是奢望，將領們出色的‘微操’也無處施展。

　　此時拚的就是高手，拚的就是韌性。

　　兩方高手不斷穿插，讓此地已成了新的生靈烘爐。

　　能讓人少點心理負擔的，是此地都是有‘力量’在身的生靈，不是什麽老弱病殘，也不是人域那些無法修行的凡人。

　　而吳妄在清掃戰場中，也糾正了自己此前的少許觀點。

　　大部分百族強者都知道他們為何而戰。

　　或是為自身信仰，或是為自身生存，或是為自己心底要守護的信念。

　　他們並非空洞的軀殼;

　　從他們的眼神中，吳妄看到了他們對死亡的恐懼，以及對生的留念……

　　但，這些都不是吳妄能留手的理由。

　　兩軍對壘，生死搏殺，他有半分同情和可憐，都是對袍澤戰友的背叛。

　　這就是立場之爭，是生靈生存權的爭奪，是人域反抗神權的戰爭！

　　不流血、不死人，那不可能達成。

　　咻——

　　急速的破空聲急射而來。

　　吳妄疾馳的身影立刻收住，身周爆出一層仙光，將一杆拇指粗細的黑色長箭直接擋飛，身形也略微向後搖晃。

　　好強的力道。

　　他抬頭看去，卻見前方出現了七八名百族男女。

　　獅頭的壯士扛著大盾，有著妖嬈身形的青丘狐女握住長弓，幾名穿著長袍的犬戎族祭祀高舉木杖，兩名有著巨人血脈的異族高手舉起了長槍和大刀。

　　那扛著大盾的獅子頭大吼了聲:“嘿，你！與我們一戰！”

　　吳妄嘴角微微抽搐，突然閃身朝著側旁挪移了三丈。

　　他背後，數十道流光同時爆發，將這七八名身影直接覆蓋，打成了篩子。

　　不遠處的那群修士呼嘯兩聲，繼續朝著亂戰之地深入。

　　吳妄挽了個劍花，身影一躍而起，落在這群修士側旁，為他們做了片刻護衛。

　　突然間！

　　視線的最遠處！

　　一處被染成了火紅色的雲朵上，一名實力還不錯的先天神被兩名渾身火紅的身影圍攻。

　　這先天神被一掌摁在雲上，重傷的身軀差些直接破碎。

　　一名老嫗嘴角露出幾分安然的微笑，身形一閃出現在了這先天神背後。

　　下一瞬，天地間出現了熾烈的強光。

　　吳妄感受到了炎帝令的劇烈跳動，雙目被強光刺的生疼。

　　那是，那名老嫗引燃了自身的元神，憑借薪火大道，爆發出了最簡單也是最強的一擊。

　　強光過後，一朵蘑菇雲緩緩升空。

　　吳妄仿佛聽到了一聲來自於那老嫗的歎息聲，這歎息中滿是寬慰，像是掛念在心底無數歲月的一件事，終於有了著落。

　　以自身為焰，總能在黑暗中照出一點光亮吧。

　　總能吧……

　　另一名即將油盡燈枯的老者沒有猶豫，轉身撲向了下一個先天神。

　　那些神靈，此刻的退意已是無比明顯，但他們根本擺脫不了人域修士的圍攻。

　　空中，突然有強光爆發，吳妄還未來得及抬頭看去，雲中君的嗓音已經響起:

　　“金神撐不住了，應該是要跑了。”

　　跑?

　　吳妄立刻就要抬頭呼喊，但他脖子剛挺起來，就覺乾坤仿佛被撕碎，左右傳來劇烈的拉扯之力，一抹黑光綻放開來！

　　他面前憑空出現了一口豎立的深淵！

　　不，不只是這般！

　　吳妄沒有任何猶豫，身形急忙後退，順手還掃出兩道仙力，將一名名反應稍慢的修士推向後方！

　　高空中。

　　金神渾身是傷，周遭那七名人域修士卻猶自有著最後的余光。

　　她低聲怒吼著，咆哮著，口中發出了一陣陣如野獸般的嘶吼，背後的一根根手臂突然炸散。

　　而每一根手臂炸散，乾坤就會出現一口深淵。

　　且這深淵在極速增長、擴大、蔓延，轉眼間便是三十余條深淵，撕裂了方圓千裡內的乾坤。

　　這哪裡是什麽深淵?

　　這是金神動用極強的神力，直接撕開乾坤，撕開了天地道則！

　　一名老嫗冷哼一聲，口中大喝:

　　“滅源神！”

　　七名頂峰強者欺身向前，自那茂密樹杈般的裂縫中尋到前衝的路徑。

　　“滅元神！”

　　金神已是油盡燈枯，看她還在發狠的模樣，似是要跟他們死戰。

　　方圓千裡之地已被乾坤裂縫填滿，一名名來不及逃脫的修士被吸入其中，不少生靈直接被乾坤動蕩之力攪碎、碾死。

　　而那金神，嘴角冷冷一笑，身形……極快地扭頭，遁入了一處縫隙中，瞬息間消失無蹤，連帶著那條縫隙也在卷走了數千生靈後迅速閉合。

　　七名老者撲了個空，卻並未有半點感慨，身形直接朝那些被攔下的先天神撲去。

　　他們本就只是試試能否滅殺五行源神。

　　此次動手的主要目的，還是那些更有把握擊殺的天宮正神。

　　給天宮沉痛一擊。

　　護我人域完成新老人皇之交替。

　　“金神已敗！誅滅眾神！”

　　“喏！”

　　數十條深淵肆虐的戰局中，萬千修士轟然應諾，根本不顧乾坤動蕩，不去管自身命途。

　　千載苦修鍛仙念，三百成群壓天神！

　　吳妄略微思索，身形卻從此地戰局消失不見。

　　此地肆虐的乾坤裂痕，剛好成了鳴蛇暗中出手最好的遮掩。

　　……

　　‘我無敵！’

　　“咳！噗！咳、咳咳！”

　　溶解的大地，滾燙的岩漿中。

　　那殘破的身軀躺在岩漿之上，左臂自手肘處被齊根削掉，渾身上下坑坑窪窪滿是傷痕，右臂和右腿都呈現出不規則的扭曲。

　　她又咳了幾聲，一股股鮮血自各處傷口噴了出來，體內神力勉強穩住，沒有繼續枯竭。

　　再任由傷勢發展下去，那就真要命了。

　　五行源神，金神。

　　那一聲‘無敵’，仿佛還在整個天地間回轉，此刻的她已躺在大荒的這個角落中無法動彈。

　　‘那些人域的修士，不要命起來怎麽這麽猛?’

　　金神呲牙倒吸了一口涼氣，隨後便是閉目凝神，仔細回憶著此前大戰的各類情形。

　　她終究還是有些低估了人域的戰力。

　　被七名燃燒一切的人域老一輩高手圍住暴打，她實力哪怕再強，也有弱點，也有極限。

　　對方七人聯手，穩穩壓製住了她的極限。

　　大戰片刻，對方雖身受重傷，但本就是要找她拚命的七人，如何會有半點怯弱。

　　他們湊成了鐵桶般的合擊陣勢，專攻她不壞神軀的弱點，只等將她身軀破開縫隙，便用他們最後的余暉與她同歸於盡。

　　所謂的余暉，就是在火之大道催發下的自爆。

　　某種程度上來說，金被火克制了。

　　所以，她這個五行源神之金，在關鍵時刻……

　　很有大局觀的進行了戰略性撤退。

　　她用最後的神力做了三件事:

　　第一，自毀三十六把神兵，徹底撕裂了方圓千裡內的乾坤，直接切割了核心戰場，製造混亂且讓人域一方自顧不暇。

　　第二，護住自身，鑽入一處乾坤裂縫之中;

　　第三，所有神力護住自身，在這不知是何處的區域隱藏氣息，躺在她劃開乾坤時劈砍出的岩漿湖中，靜靜等待自己神軀恢復行動的能力。

　　太狠了。

　　那七個放下一切的人域修士，實在是太狠了！

　　呵，真覺得她很魯莽嗎?

　　過程雖然有點曲折，沒想到人域下手如此果決，但結果還是挺不錯的。

　　那些先天神，好像被坑進去了不少……

　　嘖。

　　金神咧嘴笑著，露出了差不多快掉光的門牙，隨後又躺在岩漿中罵了幾句人域修士，在體內搜刮著可以療傷的神力。

　　暫時動不了。

　　傷勢千年內怕是難以恢復了，剛好能避開天宮與人域的對決。

　　此役，正神能死幾個?

　　十個還是八個?

　　人域應該也有不少高手死傷，雙方這次應該是人域小優、天宮劣勢，兩敗俱傷。

　　人域該不會將所有力量都用在對付她身上了吧?

　　若如此，那可真有夠廢物的。

　　若有正神隕落，天宮就會在神池中，耗費神力為他們重塑神軀;

　　而只要同時複原的正神足夠多，神池神力就會在某段時間降低到較低的層次，從而引發一系列的連鎖反應。

　　從中或許就能尋到‘機會’。

　　再有，那些新生的神聽誰的，那就不好說了。

　　金神眼底劃過一縷縷神光，又不禁虛弱地笑了笑。

　　“嗯?”

　　竟有人追上來。

　　金神早有準備，身形立刻沉入了岩漿湖中，那滾燙的岩漿瞬息間恢復平靜，再沒有半點痕跡。

　　天邊，道道流光飛速劃過，就落在岩漿湖不遠處。

　　金神聽到了一聲長嘯，心底暗道幾聲倒霉，自是知曉這是人域修士常用的聯絡手段。

　　又有不少流光從遠處飛來，在岩漿湖不遠處的山坡上，聚起了數百名修士。

　　眾修士都是心有余悸的模樣，各自尋找了一番，將此地位階最高的那人推舉了出來。

　　於是，‘少爺軍’的副統領許木，稀裡糊塗地就成了這數百名人域修士的領頭人。

　　且此地半數，都是他此前的部將。

　　眾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將許木圍了個水泄不通，開始七嘴八舌地一陣討論:

　　“許副統領，咱們現在該乾些什麽?”

　　“那金神當真太過嚇人，方才貧道都覺得這天地要崩碎了，她竟將數十萬人塞入了乾坤縫隙。”

　　“那不是她塞入的，是各處乾坤出現了破損，靈氣朝著缺口湧動，將咱們推了進來。

　　唉，也不知道多少人被乾坤攪動之力碾碎了。”

　　“不會太多，乾坤破碎的一瞬間死了一些，但大部分人都相當於被裂縫傳送走了，只要不是倒霉落在敵陣中，或是落去了天宮，都有機會活下來。”

　　眾人各自點頭。

　　許木道:“莫要多說了，先去搜索附近有無可救之人，再想辦法與大軍聯絡，確定此地方位！”

　　“是！”

　　眾人領命，立刻有條不紊地展開搜查。

　　小部分修士朝著四面疾飛，仙識遠遠擴散了出去，給出消息斷定這裡是西南域偏西之地，算是到了大荒的一處角落。

　　不斷有修士趕來匯合，也發現了許多百族高手的身影，又爆發了數十場小規模的大戰。

　　不過半個時辰，此地聚集起了八百余修士，找到了幾百具修士的殘軀。

　　許木立刻下令，他們直接朝人域西部邊界趕去，此時眾修士大多已是疲憊不堪、負傷頗多，無法繼續征戰。

　　他們道心所受的衝擊更大，需要及時修養，避免留下後患。

　　那個金神……

　　確實有點嚇人。

　　他們收拾起各處殘骸，組成戰列，立刻就要貼地朝西南方向疾馳。

　　然而，他們剛走不遠，一股氣息從天而降，眾修士如臨大敵。

　　“哦?未能搜尋到金神大人的蹤跡，卻找到了你們這群雜魚。”

　　許木面色一變，立刻衝到眾修士上方，手中握住長劍，高呼一聲:

　　“結陣！”

　　一張有些單薄的陣法光壁，勉強在眾人頭頂撐了起來。

　　而在他們頭頂，三道身影同時現身，濃烈的威壓降臨，讓此地修士盡皆變了面色。

　　凶神·窮奇。

　　凶神·夔牛。

　　他們各自維持著先天道軀的形貌，一左一右站在那名身著金袍的男先天神後方，剛才說話的便是此神。

　　其道韻，似乎是木行大道所屬，與雷暴之神有少許接近，尚不知其具體。

　　許木低頭看了眼自己這群人，實力最高的，好像就是幾名天仙。

　　這……

　　怎麽自己突然這般倒霉，一群真仙、元仙被扔到了大荒西南角，還會突然遇到三名遠超他們應對上限的強敵。

　　難不成，此前多年的好運氣，突然就到頭了?

　　許木苦笑了聲，卻隨即振作精神，仰頭看向天空。

　　“諸君，莫給咱人域丟臉。”

　　眾人大多露出少許笑意，各自坦然看向高空，調運起了最後的仙力。

　　暗中，吳妄看了眼金神藏匿的岩漿池，已準備跳出去，會會這天宮三神。

　　有鳴蛇在，自己並非沒有獲勝可能。

　　但他還未邁步，空中忽有火光閃耀，數道身影急速落下，吳妄不由得挑了挑眉。

　　他最先看到的，自是被兩名中年仙子護住的泠小嵐，隨後才見到了三人前方那道高挑的倩影。

　　夏官，火翎。

　　空中雲上，窮奇下意識後退了半步，動作竟是那般嫻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