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操辦白事?”

　　男子的急匆匆衝上來毫不猶豫地開口，將張旭剛醞釀好的一口氣硬生生憋了回去。

　　“沒錯，大叔你可能不認識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姓張，人送外號張大仙，沒有芬芳指法的那種。一般情況下，我是不接客的，今日一時興起……”

　　“你跟我來！”

　　男子一把抓住了張旭的手，雙眼泛紅，顯得很是急切。

　　官人莫急！

　　張旭想要抽回手，卻發現右手被死死扣住。

　　倒不是掰不開，只是怕弄疼了這位剛上門的“財子”，跑掉一樁生意。

　　罷了！

　　忍忍吧！

　　很快就過去了！

　　男子拉著張旭一路風風火火地穿過人群，通紅的眼睛仿佛要滴出血來。

　　張旭表示理解。

　　家裡若是沒了至親，此等反應就顯得很正常了。

　　左拐……右拐……張旭已經不知道自己被帶到了哪裡。

　　沒有缺德地圖的年代，路癡依然是路癡……

　　鬧市，遠在張旭身後。

　　男子拉著張旭來到了集市外的一個小村子裡。

　　村口坐著一位抽旱煙的老人，耷拉著眼皮曬太陽。

　　午後的陽光曬起來總是那麽的舒服，煙杆裡冒出的煙霧旋向上方，不知會去向何處。

　　一條溪水橫穿了整個村子，村婦們坐在河邊搓洗家裡男人的髒衣服，時不時擦擦額頭的汗水。

　　男子拉著張旭跨過了溪水上方的小木橋，沉重的腳步隨時都可能將這風雨不堪的木橋踩碎。

　　張旭笑著向村裡的一名寡婦揮了揮手，指向頭頂的招牌。

　　年輕的小寡婦點頭拋了媚眼，摸了摸胸口。

　　然而張旭沒來得及回信，便被男子拉著拐過了牆角。

　　他有些納悶。

　　男子家裡死了人，為什麽村民們沒有人來幫忙?

　　像這種小農村裡，平日可能小打小鬧，但誰家要是沒了人，其他人家基本都會伸出援手。

　　難道，是這男子一家在村子裡混得實在太差?

　　張旭不懂，依然任由男子拉著他跑。

　　“大叔，還得多久啊?”

　　男子沒有回話，悶頭向前跑。

　　“大叔……”

　　男子突然停了下來。

　　張旭也跟著停了下來，心想是不是自己問的太多了，惹得這位苦主生氣了?

　　卻不成想，男子竟然拉著張旭拐進了右手邊的房子裡，穿過院子，進了正屋，又進了西屋。

　　沒等進屋，張旭便聞到了傳來的臭味兒，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該不會……人已經死了很久，才被發現吧?

　　這樣的話，那這活兒可得加錢！

　　拐進西屋的那一刻，撲面而來濃鬱的臭味兒。

　　這像是一大桶臭豆腐徹底發酵後，加進去了一桶糞便和兩桶鯡魚罐頭。

　　在這間屋子裡，你根本聞不到任何其他味道！

　　張旭差點兒被熏暈過去。

　　哪怕是在古墓裡住了一千年，他也沒有將那一間小小的墓室折騰出這種味道。

　　屋內，靠南牆的位置有一張床，姑且算作是一張床吧。

　　嚴格意義上將，這是用許多木板拚湊成的一張“床”。

　　因為不是形狀規整的木板，所以這張“床”上有很多坑洞，躺起來根本不舒服！

　　不過，看到這些坑洞的第一時間，張旭腦海中反應出來的，是這張“床”上沒有鋪褥子，

但是上面卻躺了個老人。　　冷冬數九，讓年邁的老人躺在這樣的硬床板上……

　　“你……能操辦白事對不對?！”

　　男子緊緊抓住張旭的肩膀，嗓門極大，指著躺在床上的老人像個瘋子般說道:

　　“快，操辦他的喪事，草席我已經買好了，蠟燭，燃香，紙錢我都準備好了。

　　你快點，快操辦！！！

　　快啊！！！！！”

　　張旭面無表情，一把拍開男子的手，道:“你說，操辦誰的?”

　　“他！！他啊！！！”

　　男子指著床上的老人說道。

　　張旭點了點頭，指著胸膛起伏的老人，語氣平靜道:

　　“可他還是個活人。”

　　“那我不管，你快把他埋了，快把他埋了！

　　他是我親爹，我受夠了，我真的受夠了！！！

　　你看看，我親手給他打出來的床，可他呢?

　　在上面吃，在上面喝，在上面拉撒！

　　他對得起我，他對得起我嗎?！”

　　張旭眯了眯眼睛，沒有接話。

　　躺在床上的老人似乎已經沒有了神志，只會樂呵呵地看著男子傻笑。

　　就像，一位父親，第一次看到自己剛出生的孩子時，臉上那止不住的笑意……

　　“快，讓他下葬，讓他風風光光下葬！！！

　　我要讓全村人知道，我為他舉辦了豪華的葬禮，我是孝子，我是孝子！！！

　　你快，快啊，不用想著省錢。

　　這個老東西很有錢，他很有錢，只要他死了，他那些錢我就能用了，到時候，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

　　只要你，只要你把葬禮風風光光地給我辦了！！！”

　　啪！！！！

　　張旭抬手，毫不猶豫地一巴掌扇到了男子的臉上，沒有說話。

　　男子被這一巴掌扇倒在地，抬起頭，睚眥目裂地瞪著張旭。

　　躺在床上的老人發出了“哼哼”的聲音，笑意全無，盯著張旭，嘴裡咿咿呀呀，卻一個字也說不清楚。

　　他似乎在責怪張旭，

　　責怪他為什麽要打自己的兒子。

　　張旭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老人，雖然知道老人現在的一切反應，都是本能，但張旭眼神中沒有任何憐憫。

　　我悲他人，又可曾有人為我而悲?

　　從父母去世的那一年開始，張旭就再也沒真誠地憐憫過其他人了……

　　除了偶爾憐憫憐憫那些失足的小妹妹，給她們“捐”點錢補貼家用。

　　被打了一巴掌的男子眼睛依然泛著狠厲，他爬起來，走到“床”邊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肯定是不想把他活埋了對不對?

　　那好，我現在就掐死他，到時候，你就可以給他的屍體下葬了！！！

　　對啊，我怎麽早沒想到?

　　我掐死他，不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辦葬禮了嗎?

　　哈哈哈！！！！”

　　男子抬手，向老人的脖子伸了過去。

　　老人見兒子來到“床”邊，又傻呵呵地笑了起來。

　　那是一種純粹的笑，不摻有任何雜質，就像常言中山高般的父愛，不曾有過任何汙染……

　　老人戰戰兢兢地伸出手。

　　年歲的流轉使他的身體已經老化到快要入土，僅剩的力氣用來抬手都很費勁。

　　可老人還是抬起了手，手裡，握著一個發霉的包子，遞向了男子。

　　“次……次……”

　　這是張旭第一次從老人口中聽到接近於人類的語言。

　　這發霉的包子不知道在老人身上藏了多久。

　　“啊啊啊啊！！！！”

　　看著那發霉的包子，男子大叫，發了瘋似的一把拍掉老人手中的包子，掐住老人的脖子。

　　“去死啊，你快去死啊！！！”

　　“呃……呃呃……”

　　老人依然掛著笑臉，口中發出奇怪的聲音。

　　張旭歎了口氣，走到掉在地上的發霉包子旁，蹲下身子撿起發霉的包子，回到“床”邊，一把拉開男子，道:

　　“既然是你爹給你的包子，那你就吃了吧……”

　　然後，張旭強行扒開了男子的嘴，將發霉的包子塞了進去，死死地捂住男人的嘴， 笑道:

　　“吃乾淨！”

　　“嗚嗚嗚……”

　　“嗚……嗚嗚……”

　　男子和老人同時發出了相同的聲音。

　　兩雙眥紅的眼睛全都緊盯著張旭。

　　“唉！”

　　張旭無奈地歎了口氣，

　　“真是，不識好歹……”

　　包子，被強行送進了男子的胃部。

　　男子倒在地上，捂著腹部，滿臉痛苦哀嚎。

　　“床”上的老人看著倒在地上的兒子，嘴裡咿咿呀呀，如孩童學語，卻沒有那股子朝氣。

　　突然，老人開始抽搐，呼氣變得急促。

　　他要死了。

　　男子聽到了老人痛苦的聲音，仿佛聽到了天籟之聲。

　　肚子不疼了，腰也不彎了，一口氣兒爬起來毫不費力，來到“床”邊，看著自己的父親，興奮道:

　　“快，快點，趕緊咽下這一口氣，快啊，你快啊！！！”

　　老人，漸漸停止了抽搐。

　　躺在“床”上，再無聲息。

　　他死了。

　　一雙瞪大的眼睛緊盯著茅草屋頂，仿佛，那裡有重生的希望。

　　男子慢慢站直了身子，僵硬地轉頭看向了張旭，雙眼流出了淚水，嘴角卻咧開上揚。

　　“他死了，他終於死了！！

　　我終於可以向村子裡的人證明，我是孝順的，我真的是孝順的！”

　　看著男子瘋瘋癲癲的樣子，張旭搖了搖頭。

　　“作為子女，要靠為父母舉辦風光葬禮來證明自己的孝心……

　　呵呵，這世道，還真有點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