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懷裡取出一把折扇,扇面上畫的中原山水,秀麗的江南。
“給,赫撒兒,這把扇子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赫撒兒小心接過,仔細捧著,笑起來,一排牙齒十分整齊。
“太陽和月亮的友誼,是永恆的。雖然他們不常見面,但他們友誼,會一直到歲月的盡頭。”
“就像我們的友誼。”赫撒兒眼睛一亮,補充道。
“這是我十四歲那年,秋獵圍場比試拿了第一,可汗賞賜我的虎皮大氅。我知道你們中原四季如春沒有冬天。但這個,是我最珍貴的東西了。”
赫撒兒向前一推,把大氅給我。
這件虎皮大氅毛色油亮,紋路也好看,完不像是十幾年前的衣服。由此可見,赫撒兒對這件虎皮大氅有多珍愛。
雙手接過,摸著順滑的皮毛笑:“中原也不是什麽地方都四季如春的,我又喜歡到處跑,一定能用得上你這件大氅。”
“你喜歡就好。”赫撒兒笑。
臨上馬車前,赫撒兒隔著數米遠問我:“阿央,我們還能再見嗎?”
“一定可以。”我彎腰作答。
身體進了馬車,赫撒兒響亮的聲音傳進來:“就像太陽和月亮!”
…….
新年在馬車上度過。
因為郡王在的緣故,我與武衛也並未慶祝。
陸路七天,轉水路三天,終於到了柒州帝城,陽城。
我是不是馬上就能見到他了?
九州盟會,他是兩州的國主,他會來的吧。
一年不見,不知道青州形勢如何,也不知道他如何。
還有玄一,不知道他好不好。
這一年人手實在太過緊張,我留在宮裡的那個小太監,送來的信又讓我生氣,索性斷了聯系。
所以,青州具體的局勢,我完不知。
安頓好郡王,又讓武衛看著他。我便出來,到青州使節住的地方碰碰運氣。
為了便於集會,九州各國的使節,都由東道主國安置在同一處。只是各國各設使館,除了最私密的住房,其他地方,比如書館、蹴鞠場,都是公用的。
郡王這一路一直強顏歡笑,我知道他是裝樣子做給我看的,不想讓我擔心。不過這樣也好,他心裡牽掛著聖女,對其他事,就不會那麽上心。
我也好像今天這樣,出來散心不用帶他。
我朝青州使館的方向走,或許運氣好,能碰上青華。
我沒能碰上青華,反倒碰上了玄一。
數年前帝宮春日的桃花林下,他便也這般放浪不羈。
通身似要散架,無一根主心骨支撐,模樣比富貴人家曬太陽的貓兒,還要懶散上幾分。
青衣布鞋,言笑晏晏,清透的桃花眼能溢出笑來。
“美人兒。”
這是他同我講的第一句話。
歲月不可複,時光誠不欺,往日難追憶。今日見他,卻好似時間倒流,我仍是初涉青州,意氣風發,自以為世故的國師。他仍是看似沒心沒肝,實則比任何人都謹慎仔細的刑官玄一。
那會兒,他十分黏膩於我。起初極度忌憚他,後來不知怎的,倒喜歡同他一處玩樂。
我原先一幅囫圇胃,也叫他養的十分刁鑽,連禦廚也不放在眼中。
夏日入夜,雖榻上有涼席,卻難消白日酷暑余溫。他煲得好一手冰鎮綠豆湯,每每飲下,心中鬱燥消退大半,睡的十分香甜。
與尋常綠豆湯不同,玄一的綠豆湯中,還添了軟糯彈牙的糯米小丸子。從綠綠沙沙的湯水中,用湯匙搜尋豆大的糯米丸子,於那時的我,稱得上是種睡前雅趣。
他煮了許多綠豆湯,不顧及別人飲多飲少,卻每日隻許我飲一小碗。
我堵著氣,一時嫌他小氣,一時不停歇的往嘴裡送清甜冰涼的綠豆湯。
他則毫無忌諱的癱坐地上,斜倚榻沿,笑盈盈聽著我罵他吝嗇。及我飲完,拿了湯碗起身,拍拍身後沾上的灰土,大步離去,好不瀟灑。
我是不喜繁複的,故房中只有一榻,未添置桌椅。有日去他府中串門,見兩大槐樹間,連有一繩,繩上曬有十余件青衫。
原來,他不羈,卻是個愛乾淨的。
回府後,心裡格外不安。
喊來管家,砍了後花園最值錢的一樹降香黃檀,又親自上了清漆,做成腳踏放在榻沿邊。
玄一見到腳踏時,什麽也未說,一屁股坐下,神色與往常無異。
又過半月,我去他府中,槐樹間僅有兩件青衣晾曬。
我頗滿意,轉身要走。
卻恰逢玄一下朝回府,撞了個正著。
那會兒我時常賴著不去上朝,也是極平常的事。玄一笑盈盈望眼槐樹,轉頭噗嗤一笑,附在我耳畔淺淺說了聲“多謝”。
年少綺夢,那會兒,我們都是二十來歲的“少年郎”。
或許各有憂愁心腸,但人前總愛裝作一副沒心肝的模樣。他招蜂引蝶,我嗜財如命。
九州雖偶有小戰,但還不曾現吞並爭霸之勢。
後來,他成了征伐大瑤,鎮守邊關的神武大將軍。往日一身不羈無跡可尋,反倒成了行舉有矩的將首。綢緞一般的肌膚,也被戰爭反覆錘煉,失了從前風流。
那時候,生出了許多事端。
長命出事,我與帝君貌合神離。我那般信他,為他,所得卻是次次試探、欺騙。
談笑著風聲,心肝一寸寸碎裂。
與玄一呢?
大雨滂沱的夜裡,同他割袍斷義,回想當日誓言,仍歷歷在目,卻十分可笑滑稽。
再後來,我又與玄一破冰和解。
我與他這份情義,從來都是他付出,他解釋,他挽回。我什麽都未做,什麽都不曾付出,卻平白得了他這樣一位摯友。
隻霸著他謊言哄我,便不肯原諒。
想來,十分可笑。
甩著袖袍子大步朝前,及走近時,眉眼驟笑:“你如今再穿不得這身青衣了。”
從我自街口走過來,站在使匾下看見他,他便也看見了我。
我一直站著,看著他。他便也一直站著,看著我。
如今聽我重逢第一句,是揶揄他衣品,直楞了好一會兒。
滄海變化,過了許久,桃花眼裡才炸開欣喜,連成一條線:“如何穿不得?”
他答,如何穿不得。天才一秒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