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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臣》第二百四十九章、窮兵
夏六月的大河畔,城抹微雲,草色連天。

 鸇陰城門樓上許久未響起的鼓角聲,在刹那間爭鳴,給城塞內的督將傳遞有行伍前來的消息。

 雖然那約莫三千余人的行伍,乃是從祖厲河方向而來,且軍中飄揚的旗幟繡著“漢”字,但當值的將士卻沒有因此放松警惕。

 作為河西門戶的鸇陰塞,對大漢太過於緊要了。

 容不得半點疏忽。

 戍守主將張苞曾立下了很嚴苛的軍規:無論敵我,但凡有兵馬近城塞五裡而不鳴鼓示警,當值者盡誅!

 未經他允許,擅自下城牆或開城門者,他人無需稟報,可立誅之!

 且事後,還以通敵或叛亂之罪追責家人。

 如此嚴苛的將令,莫說是士卒了,連輪番坐鎮城頭的柳隱與閻宇都不敢懈怠。

 也正是因此,在炎炎烈日下護送輜重糧秣跋涉了數百裡而來鄭璞與諸葛喬,在城牆下吃了個閉門羹。哪怕是今日當值城頭上的柳隱,已經大聲與他們二人打招呼了,但因為張苞未至而依舊緊閉著城門。

 “嘿,不想以往不拘細節的文容為督將後,竟嚴謹如斯矣!”

 汗水已然濕透衣襟的諸葛喬,隨手抹了把汗津津的額頭感慨道,旋即又側頭低聲對鄭璞說道,“我大漢方有今日奪回涼州之時,皆賴眾將士數年不卸甲之功,勞苦多矣!我不曾掌軍,不知張弛有度、賞罰並行是否適用於軍中;但見如今文容所定軍律有罰而無賞,心恐將士難耐,不知鄭君如何以為?”

 呃........

 乃是擔憂文容兄待將士太苛,會導致外舅覆轍乎?

 鄭璞聽罷,心中不由了然。

 不過,諸葛喬的擔憂卻不無道理。

 熟悉張苞的人都知道,他雖不類似於其父那般不恤士卒,但骨子裡依舊將士大夫與黎庶劃分得很清晰。

 他乃是張飛結發妻所出,自幼便隨著父輩顛沛流離,對先帝創業前期不被世家所附的緣由很有感觸;亦對其父被劉巴辱為“兵子”、先帝劉備被彭羕稱為“老革”等事耿耿於懷,因而對身份階級十分在意。

 如今制定的額外軍律,雖說對時局很明智,但沒有獎賞的襯托之下,就是失於嚴苛。

 畢竟對於將士們而言,戍守城塞乃是本分,但在細膩到連“高聲喧嘩”、“妄言陰陽”都要斬之的軍律上主將還額外增加了許多軍規,那就會變得壓抑。長期處於這種狀態,將士們的情緒就猶如一座壓抑的火山,一旦有突發的情況,恐怕就會引起不好的後果。

 “葛君之意,我知矣。”

 微微頷首,鄭璞含笑道,“待入了城塞,我尋個時機與文容兄提幾句。”

 不想,諸葛喬聞言便連忙搖頭,打了個哈哈,“哈,鄭君要與文容敘話家常便自去,我可沒請君多舌什麽。嗯,天熱難耐,我且去後軍安撫士卒,免得他們久侯而生騷亂。”

 言罷,不等鄭璞開腔便轉身離去。

 亦讓鄭璞莞爾。

 諸葛喬在軍略上難有建樹,但在人情世故上尤其透徹。

 明明都與張苞熟稔無比了,卻還惦記著要避嫌。

 或許,此便是丞相此番讓他作為副手隨來鸇陰塞處理河西事務的緣由罷。

 比如避免性情甚剛的我,會與那些豪右鬧得太僵。

 思至此,鄭璞倏然心中一凜。

 他這才真正醒悟過來,諸葛喬乃是尋了張苞的話頭,隱晦的勸說自己。

 因為對於河西局勢,丞相只是取了他所策的一半。

 早在籌謀兵出金城郡之時,丞相便讓原先任職蜀郡太守的遊楚轉為大鴻臚、領西域戊己校尉,將他當成大漢善待河西人的典范,並給河西各郡縣的權勢者都作了書信。

 勸降。

 丞相不想在河西走廊消耗大漢太多時間與精力。

 並非是對河西不重視,而是連續數年的大戰,對大漢的民生損耗太嚴重了。

 在蜀地的蔣琬與馬謖等人,私下都曾作書信與丞相告知,蜀地的民力已經瀕臨難續的地步。哪怕是大軍僅用一年的時間就將整個涼州收復,蜀地也無法再支撐戰後重建的物力人力。

 這還是竭盡全力的結果——丞相為了給魏延籌備兵出,已經提前給那些巴蜀豪族許下了報酬,換來了不少物資。

 如此情況下,鄭璞所獻的籌畫,自然是作為備選。

 一州之地的底蘊,終究有窮時。

 再強推戰事,大漢就會陷入窮兵黷武,進而失去人心。

 當然,若是那些河西走廊的權勢者不願接受大漢的招降,那麽,丞相也不會錯過逆魏無法動用兵力的良機,就會采取鄭璞的籌畫讓河西布滿腥風血雨。

 諸葛喬所言的“張弛有度、恩威並行”,乃是勸主事的鄭璞莫要對河西的豪右太苛刻。

 戰爭是權力的延續,而讓權力長久的手段,是對時局的平衡妥協。

 在沒有絕對實力破而後立的時候,還是且先堅守一個底線,步步為營,留給後繼者慢慢完善罷。

 心有所悟的鄭璞,目視著諸葛喬單薄的背影,將手放在了胡須上開始重新思慮如何應對那些河西豪右來。

 只是烈日炎炎,令人無法靜心思慮。

 不知何緣由,都一刻鍾過去了,城塞門依舊緊閉著。

 一個是天子連襟、一個是丞相之子,對大漢不可能懷有不軌之心,卻被拒之門外。

 這讓站在城頭上的柳隱有些尷尬,但派去請張苞將令的小卒依舊沒有歸來。無奈之下,他隻得讓士卒們用吊筐將清水垂下來給鄭璞部的將士解暑。

 雖難解讓袍澤之軍在烈日下曝曬的不近人情,但聊勝於無吧。

 又約莫過了一刻鍾。

 城塞下,諸葛喬已然從後軍繞了一圈回來,瞄了眼巍峨的城牆,又回首看了看軍中因為無風而耷拉在旗杆上的漢字旌旗,陡然覺得今天的日頭尤其毒。

 “鄭君,鸇陰城塞不是很小嗎?”

 躊躇了片刻,他便忍不住問了句。

 鸇陰城塞確實不大,無需縱馬,都可以在一刻鍾內可橫穿。

 是故鄭璞一時無語。

 半響,他才揚眉,“嗯,很小。或許,是文容兄不在城塞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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