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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臣》第二百三十四章、對症
有些看似無傷大雅的小細節,在特定的時間裡,往往會成為決定全局的因素。

 在曠野中廝殺的漢魏兩軍,魏軍高台上觀戰的大司馬曹真,不明了為何左翼戰線竟會攻得岌岌可危;而立於青曲蓋車駕上的丞相諸葛亮,則是含笑捋胡,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這個關鍵點,乃是魏軍左翼督將趙儼。

 對於魏國廟堂的袞袞諸公而言,職為大司馬軍師的趙儼,乃是不可多得的英才。自投奔魏武曹操以來,歷經三世忠心耿耿,能力出眾,可督軍護將,亦可牧守一方安寧。

 但對於魏國的士卒而言,趙儼為人不可敬,亦不可信。

 曾經,他受命遣送士卒往漢中郡鎮守,卒皆不願往,他便詐以去留皆對半,邀得半數士卒人心,將不從者脅迫而去。但待到後續大軍至時,那些被他許之可留而不往、與他同心的士卒,也盡被他以性命逼迫往漢中郡矣。

 尚有在繼杜畿任河東太守時,依律錄寡婦以妻士卒。

 他貪功績,竟征活人妻!

 有此人在,士卒們出征需要擔憂,戰事罷了歸到家中,是否會發現妻女已然被趙儼奪走許與他人了;臨戰時也需要謹慎,不管趙儼所言如何慷慨激昂與信誓旦旦,事後都要會迎來諾言不踐的結果。

 此人狡詐,視士卒如草芥!

 這是魏國士卒對趙儼的感官,亦無人願為他死力。

 平時無事之余,以趙儼與士卒們地位的天壤之別,這種矛盾不會爆發。

 但當趙儼親臨督戰時,這種矛盾稍加引導,便會如期而至——只需持續強攻,趙儼就會因為得不到魏士卒的擁護而無法從容調度,進而被擊破!

 事無巨細皆躬親的丞相諸葛亮,對細作打探魏軍各將領的消息,早就爛熟於胸。

 抑或者說,昔日馬謖在蕭關道貪功冒進後,丞相便開始了亡羊補牢。

 不僅對大漢軍中各個僚佐的性情優劣多加關注,連逆魏在關中、隴右及河西等地掌控兵馬的將率,都暗中通過情報細細分析過,意圖有朝一日能對症下藥。

 是故,當一直坐鎮後方高平城的趙儼,督領兵馬入曹真大營後,丞相便不止一次想過,如何將趙儼當成攻破魏軍的契機。

 只是兩軍一直都很克制,未有傾軍鏖戰的機會。

 如今以退兵之計誘曹真來追擊,大戰於曠野且趙儼督魏軍右翼,正是良機!

 所以他車駕剛到,沒有什麽猶豫,便將全軍悉數壓上了。

 如何作戰,本就在心中推演過無數次了,又何必猶豫?

 夫謀事者當怯,成事者當勇。

 未戰之前,當多憂多慮、謹慎如怯,盡可能將所有細節都兼顧、所有變故都考慮全面。

 力求一切盡善盡美,讓事情如自身所願的開展至落幕。

 但當付諸行動時,便當勇而無畏、一往無前。

 丞相安排攻擊魏軍左翼趙儼部的人,乃是句扶。

 從未及弱冠便任職丞相府門督錄事到如今領相府參軍、官拜破虜將軍他,起點雖然因為家世而高了些,但孰人都不可否認,他官職的每一次升遷都是用命搏來的——從征南中到隨軍駐隴右,他幾乎每戰都在第一線。

 因為他能得士卒死力,尤善攻。

 自然,以趙儼萬余人的左翼,僅僅以句扶本部的三千士卒,不可能突破其陣。

 他只是充當了前部矢鋒。

 緊隨在他身後的,乃是建號為“青羌”的八千余人。

 從當年討平南中拔青衣江萬余戶青羌部落入蜀中、每戶征一丁成軍到現在,青羌五部僅剩下了三部。

 且其中有一半人,已然不是最初面孔。

 青羌五部與虎步軍,一直都是隸屬丞相的中軍,異常精銳,是故亦死傷甚重。

 光是街亭一戰,便十去其四。

 不過,新募了許多士卒的青羌軍,反而更加精銳了。

 緣由乃是每每從南中募兵,丞相都勒令僚佐們嚴格執行授田與免稅制度,卒戰死亦無憂家人生計。又因募兵遷戶的安置地在成都京畿,不管繁華還是法制,都與南中之地不可同日而語。窮山惡水的南中,各部落素重勇士,是故青羌軍每有空缺,各蠻夷族人必奔走而告,刺血踴躍,以當募為榮。

 或許,是因為融入了其他部落族人的緣由,丞相將青羌軍的建號改了。

 ——如今建號為“無當”,俗謂之“飛軍”。

 因而,魏國的左翼慢慢顯露出不支之象,其實並不算意外。

 魏國全軍幾乎都盯著督領虎步軍孟琰的旌旗,皆以為右翼才是漢軍想突破的方向。

 連魏大司馬曹真看到諸葛丞相還遣了兩千羌騎助孟琰時,都是如此以為。

 所以他從中軍抽調了機動兵力,暗中安排在右翼壓陣,以防萬一右翼被衝破陣列時,能夠及時支援。

 孰能料到,漢軍想破陣之處竟在左翼?

 最初,兩軍催戰鼓聲雷鳴時,立在高台上的曹真看到了,漢軍派遣攻打左翼的前驅乃是約莫三千板楯蠻。

 這群號稱“巴郡神兵”的蠻子,臨陣必踏地擂盾而歌,最是容易辨認不過。

 而隨在板楯蠻之後的乃是一群不打旗號、不聞鼙鼓禁令聲的士卒。

 未戰就鬼哭狼嚎的用刀刃自刺手臂或是劃破臉龐,以自殘催勇氣,猶如峭壁上憤怒嚎叫的猿猴。

 不必猜測,一看便知乃不服王化的蠻夷。

 是故,曹真還特地遣人去叮囑趙儼,讓其將麾下最精銳的士卒調度在戰線前列。

 此是常識。

 亦是敏銳把控戰場契機的體現。

 諸蠻夷者,不服王化,勇則勇矣,然而不習軍陣之法,皆以叢林狩獵之法廝殺。

 隻憑著一股血勇之氣,各自為戰,在戰場上是很難取勝。

 軍陣存在的用處,是有袍澤幫忙抵禦,有袍澤合力殺敵。彼此依托,將數十人擰成一個人,就如同將無根手指收攏握成拳頭。

 彼蠻夷者,人人悍不畏死,摧鋒可當前部。

 然而,不可持久!

 一旦被抵禦過開頭幾波的猛烈攻擊,將戰局變成你中有我的膠著,就會暴露出不能協同作戰的弱點來。

 進而,任人宰割!

 從魏武曹操募兵討董伊始,魏軍歷經數十年的征伐歲月洗禮,嚴苛的軍紀以及熟練的軍陣配合等,都堪稱精銳之師;又兼衣甲軍械統一配置,甚為精良,讓曹真有足夠的自信。只要趙儼能督軍纏鬥住舉秦末以來便有赫赫威名的板楯蠻,再擋住那些蠻夷一刻鍾,左翼便可無憂矣!

 但事情的發展,卻讓他匪夷所思。

 趙儼的指揮很得當,但左翼戰線的崩解也勢不可擋。

 他麾下士卒對陣漢軍前排板楯蠻時,戰線就有了些不穩。

 那時,曹真不覺得意外。

 他看見那杆繡著“句”字旌旗了。

 就在一個月多前,這位逆蜀的將軍,在野外以雙方完全均等優劣,堂堂正正將他心腹部將攻得慘敗而歸。

 趙儼驟然間有些不支,倒也不奇怪。

 不過,他覺得也無需擔憂太多。

 覺得以趙儼的兵力,只需時間便可扭轉過來了。

 然而,待那些鬼哭狼嚎的蠻夷,在倏然爆發出整齊的爆發出一聲“無當”後,事態就直轉急下。

 他發現左翼的兵卒,就如同被狂風吹過的麥浪一樣,不斷俯倒在地。

 僅一刻鍾後,戰線就被豁開了好幾處,被漢軍猶如釘楔般死死的楔入戰線了。

 若不將這些楔子拔除,戰線崩潰是遲早的事。

 趙伯然竟如此不堪乎!

 看到這一幕的曹真,心中咆哮著。

 本就蹙眉做肅容的臉龐,更如沉湖般死寂。

 其實,趙儼也是有苦說不出。

 兩軍奪鋒,白刃相接,唯勇耳!

 正值壯年的句扶,一如既往的拔刃豕突在前,帥厲著板楯蠻死不旋踵。

 “眾將士,隨某踏破賊陣,擄將奪旗!”

 他臉上滿是猙獰,“殺!”

 戰鼓如雷中,他周邊的親兵部曲,護衛著他的將旗步步向前,嘴裡的喊殺聲,隨著每一次腳步落地而響起。

 “無前!”

 “無前!”

 也帶動所有兵卒的怒吼,讓巴郡神兵的勇烈再度一現。

 三千板楯蠻以他為鋒矢結成個小陣,以身作則死命的往前突進,意圖趁著這股銳氣,洶湧突破戰線。

 有進,無退。

 但沒有上演著擋者披靡、摧枯拉朽的殺戮。

 句扶與板楯蠻被趙儼的親衛部曲擋住了。

 那是曹真派遣人叮囑的結果。

 趙儼不敢怠慢,也很慎重,徑自竟親衛部曲當成第一道防線,以期用堅若磐石的現象鼓舞起所有士卒的敢戰之心。

 但他的失誤,也就在此。

 因為向死而生的句扶部,沒有退。

 他們在後面的無當飛軍臨陣之前,用與敵俱亡的決絕,將趙儼的部曲悉數換掉了;也用死不旋踵的狠厲、一往無前的勇烈,將魏軍左翼的士卒也震撼了。

 他們可不是趙儼的部曲。

 甚至,還深深鄙夷與不屑著趙儼。

 若不是受到嚴苛的軍法約束,他們才不想站在趙儼的將旗下作戰。

 所以,左翼的結局就被決定了。

 當鬼哭狼嚎的無當飛軍終於趕至兩軍白刃交接處時,他們看到了板楯蠻的悍不畏死,頓時熱血沸騰。在窮山惡水裡生長的凶狠,不服王化而崇尚的雄性嗜血殺戮基因,在他們魁梧的身軀裡彌漫,從胸膛急促衝出口中,化成了凶性大發的咆哮。

 “無當!”

 “無當!”

 他們口中猛然爆發了自己的建號,越過了板楯蠻的屍體,擠入了白刃交戰處。

 衝著最前排的人,還沒等靠近,就將伏下了身體,將腦袋藏在了厚厚的鐵皮大櫓下,猛然發力虎躍撞去,猶如一隻紅了眼睛的公牛。

 也讓魏軍士卒有些措手不及。

 在魏國結陣演武中,教導的都是依托行伍小陣型配合作戰,幾無這種與敵俱亡的戰法。

 是故,好多人還沒來及反應。

 情急之下,只是本能的驅使下,揮舞著手中的兵刃或用盾牌護住身軀。

 沒有什麽意外,他們大多數人都被撞了個人仰馬翻。

 然後,還沒等他們從地上接力掙扎爬起,掙扎要用手中兵刃捅進半個身體壓在自己身上的敵人,就覺得身體迎來一疼,失去了力氣。

 那是無當飛軍藏在厚木盾後面的兵刃,已經趁勢捅進了他們的身體。

 但是這些野蠻發力的漢軍,也迎來了寒風最後的呢喃。

 半伏在地上的身體,是無法抵禦居高臨下的刀劍的。

 後續補上戰線的魏軍士卒,也將兵刃扎進了他們脖頸或肩膀,為袍澤報了仇。

 而他們,也很快被緊隨其後的漢軍用木盾給挑開了兵刃,然後就是刀刃在眼中迅速的靠近、變大。

 殺人,然後被殺,反反覆複。

 這些在窮山惡水中練就堅韌信念、果腹都需以命相搏的蠻夷,為了家人得到蜀中肥沃良田、讓子女不再重複自己人生,在戰場上義無反顧的奏響了死亡旋律。

 視死如歸的喊殺聲,撲倒在地的悲鳴聲,永無休止。

 此刻的戰場,猶如煉獄。

 入目皆是殘值斷臂,殷紅的鮮血和裸露出皮肉外的慘白骨頭。

 入耳皆是鼓聲如雷,喊聲不絕,將不停死去人兒的悲慘命運,直達天聽。

 “殺!”

 “殺!”

 趁著無當飛軍衝在前面,放緩腳步喘息的句扶,原本都有些疲憊了。

 但看到了這一幕又再度激昂,暴吼如雷的揉身擠入戰線。

 白刃戰時,也有“兵貴勝,不貴久”之說。

 漢軍士氣一直高昂、死不旋踵,且又有將率身先士卒;而魏軍士卒在面對無盡的死亡, 又因為對督將趙儼的不滿,戰線慢慢就搖搖欲墜了。

 趙儼雖不恤士卒,但將略不缺。

 他見到戰線有不支之象,便當即拔刃號乎向前。

 “死戰!”

 他知道此刻局勢,唯有自己拔刃奮勇向前,激勵起兵卒們的酣戰之心,方是能保住戰線不破。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親衛部曲死傷殆盡後,他的死戰激勵對那些魏軍士卒而言不過是噪音。

 半刻鍾後,他的戰線被突出數個豁口,且呈現慢慢擴大之勢。

 此時,曹真看到了。

 他沒有當即下令從中軍調遣別部去救援。

 而是先看了看右翼的戰況,然後雙眸精光閃爍不定。

 因為丞相的中軍已經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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