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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臣》第七十五章、尊者諱
  伴著丞相的離去,偌大的議事之廳,平添了幾分穆然。

  鄭璞側頭,朝著自身上席那年約四旬之人,拱手作禮,“璞,見過楊參軍。”

  他便是襄陽人楊儀,字威公。

  建安年間,本為魏荊州刺史傅群的主簿,後慕先主之德,背傅群而詣襄陽太守關羽。

  被關羽任命為功曹,遣西來蜀地詣先主劉備。

  先主劉備與語論軍國計策,大悅之,又嘉其背魏歸己,因辟為左將軍兵曹掾。

  後,先主為漢中王,擢拔為尚書。

  先主稱尊天子號,東征孫吳時,楊儀卻是與尚書令劉巴起爭端。劉巴乃名士,且資歷深厚,隨先主後鹹有功勞,是故,楊儀被左遷,遙署弘農太守。

  後劉巴病故,丞相諸葛亮開府治事,乃表請楊儀為參軍,署府事,且隨征南中。

  楊儀人如其名,儀表堂堂,眉疏目朗,面有矝容,不怒而威。

  性情亦然。

  相傳,他署事調度效率極高,他人三五日之功,其不過一日斯須便了,頗被丞相見重。

  然自視亦高,甚重履歷,嘗苛刻僚屬之名。

  同職與他共署事之人,亦頗有腹誹,毀譽私謂人。

  或許,此乃丞相離去之前,特囑“子瑾雖年少,然才學甚優,且有巧思,莫輕之”話語的緣由吧。

  見鄭璞作禮,他亦頗為專大。

  竟以長者自居,並不回禮,乃是輕輕頷首,捋胡輕聲而言,“久聞子瑾之名,謂曰蜀地俊才,今得見,不虛名也!”

  話語雖有讚賞之意,眉目卻半分神情皆無。

  讓人聽罷,頗為怪異。

  鄭璞本性剛,見狀,便淡了攀談一二之心,口出謙遜言罷,便起身告辭而去,“楊參軍身居要職,諸事繁瑣,璞不敢打擾,先行辭去。”

  卻是不想,楊儀聞言,眸微閃,亦起身與鄭璞並肩,緩緩步外。

  依舊肅容,不苟言笑,問曰:“彼蠻夷者,畏威不懷德。此言者,乃子瑾諫於丞相乎?”

  私語之對,你竟得知邪?

  看來,丞相對你,見信異常。

  鄭璞心念百輾,頷首而應,“然也。不知參軍何故問及?”

  “因我以為,此言甚不妥!”

  倒是篤粹,楊儀直抒己見,“夫泱泱大國,伐蠻夷者,服其心也!施仁義德教王化之也!子瑾此言,有悖我大漢朝廷信義也。”

  話罷,又頓足,對鄭璞蹙眉而視,言辭皆厲。

  “子瑾可知,今日丞相別遣鎮南將軍率軍南去,乃因你此言邪?仲秋八月,大軍方歸師;今不過孟冬十月,竟再分撥兵馬南下!兵馬頻動,士卒苦之,黎庶苦之,南中諸郡亦紛擾之!益州本疲敝,子瑾如此諫言,人心何來安寧之說邪?”

  聞言,鄭璞先是心中憤憤,旋即又生出幾分謔意來。

  心思活泛如他,不難猜出楊儀為何如此作色。

  不外乎,丞相以再度遣兵南去征叛詢於他,他諫言不可,而被丞相不用罷了。

  然而,自身之言被拒,反而遷怒於我,卻是何種道理?

  “勞一時,可得安寧數十載,有何不可邪?”

  鄭璞亦肅容以對,聲音不卑不亢,“彼蠻夷者,朝廷大軍甫一歸,乃複叛攻殺太守及郡將,此乃德教可王化之者邪?璞不才,竊以為恩義者,無威則不顯也!且,今魏吳連年征伐,大漢外無兵事之憂,何不趁機摧平不臣,以待他日心無旁騖,全力北伐逆魏邪?”

  “你!”

  被一後輩當面折言,

楊儀頓時胡須亂顫,面浮赤色。  亦讓他想起,眼前之人去歲有當面逐客之舉,生性有剛愎之稱。

  “須胡未繁盛,任職不過一載,竟已不容長者之言邪!”

  憤憤出聲,楊儀怫然揮袖,“汝鄭子瑾自身不惜羽毛,無視朝廷仁義,自為之便罷!為何諫此言於丞相,促再次南伐定論?莫非不知,鎮南將軍兵鋒南下迫蠻夷之時,便是丞相清譽受損之際邪!”

  呵~~~~

  竟以自身歲長,及履歷深厚,諷我乳臭未乾?

  聽此言,鄭璞暗自嗤笑一聲。

  亦昂頭,雙眸灼灼,“我雖山野之人,亦嘗聞之,‘為人子者,當為長者諱;為人僚佐者,當為尊者諱’。丞相受先帝托孤之重,身擔大漢中興之望,我為相府僚佐,豈能坐視丞相清譽受損邪?在下雖人輕位卑,既得聞此事,不敢罔之。少頃自會尋鎮南將軍,以死請之。兵馬再南去,乃丞相定論也!狠戾之謀,我私謂之狡言也!”

  話落,楊儀目光定怔,一時不語。

  旋即,眉豎須張,勃然作色,“小輩休得妄言!鎮南將軍乃朝廷中流砥柱,你職不過一書佐,焉敢自尊大,前去鼓動口舌邪?我身為相府參軍,尋鎮南將軍之事,尚由不得你專美!”

  呃.........

  有損名聲之事,竟也爭之?

  此人性情,雖不討人喜,卻也頗有擔當。

  不過,能得丞相器重,授職為參軍,自是有幾分道理的。

  鄭璞心中暗歎,亦對楊儀的感官,好轉一二。

  然而,很快的,剛泛起的那幾分好感,當即便消失無蹤。

  因楊儀呵斥罷,竟說道,“言不諧,事必不順。我與子瑾,性情難相容!你休沐畢,自行署事去!署畫地度田之事,我自會稟丞相,自任之,不敢有勞!”

  言罷,不等鄭璞回復,便拔步而去。

  性情難相容邪?

  固然,我生性剛愎!

  然,你卻是不自問,可有長者虛懷若谷之襟邪?!

  哼!

  心中一聲冷哼。

  鄭璞當即拔足,往前追數步,先拱手一禮,朗聲而道,“生性不契,稟信不諳,見解不一,乃私也!守職署事,為國操勞,乃公也!璞雖年少,亦知不可因私而廢公也!丞相已定璞與參軍共署事,安能因私而增丞相憂煩邪?望參軍心自斟之!”

  語罷,轉身,大步離去。

  徒留那楊儀目顧其背影,好一陣橫眉切齒。

  然而,少頃之後,他又凝眉,不知思及何,竟捋胡作笑顏矣。

  卻說鄭璞出了相府,見日未及中天,便疾步趕歸小宅,喚鄭乙備鹿車及傅僉收拾,自身轉去沐浴整容一番,便往皇宮而來。

  候闕少時,便被禁衛引路,入宮禁一池畔小亭候駕。

  此處之景,頗為雅致。

  但見假山兀起,花木並立,以為景障,取“曲徑通幽”之意;水池之內,布滿荷花,一蜿蜒小水道辟於側,似是為“曲水流觴”雅興所作。

  只是可惜,此時已臨仲冬,萬物殘敗,花木及那池內荷花皆凋零頗多。

  讓人甫一見,非但無臨水靜悠之曠然,反平添幾分悲秋傷春之感。

  少小長於宮禁、隨行而來的傅僉,見禁衛甲士立得頗遠,便低聲語之,為鄭璞敘起此處之況。

  “先生,天子頗喜此處景致,常設私宴於此,與親近之人同樂。”

  “先生,天子尤喜荷花,閑暇之時,嘗臨亭作丹青,贈與他人。如文容兄、紹先兄、巨師兄等人,皆被恩賜之。”

  “先生,天子........”

  唉,天子哪是喜此地景致啊~~~~

  分明是閑暇無所寄情,是故聊以生趣罷了。

  隱隱心有所悟的鄭璞,伸手拍了拍正兀自喋喋私語不休的傅僉,低聲告誡之,“噤聲。人臣者,不可倚恩寵,而語天子之私。”

  亦讓傅僉當即斂容,噤若寒蟬。

  駐足等候約莫一刻鍾,一約莫年齒十四五之人,身著舍人服飾,引不少宮人而來。

  先是讓宮人擺案鋪席設宴,才轉身來鄭璞之前,笑容燦爛,“鄭書佐,在下乃張紹,字文繼,今添為舍人。天子令我先來設宴,以待書佐。 ”

  故車騎將軍次子?

  “天子隆恩,璞感銘五內,不勝惶恐。”

  聞言,鄭璞先面北側右拱手,遙致天子後,才對張紹言笑晏晏,“今竟得識車騎將軍之後,乃幸也!”

  “不敢當,不敢當。”

  張紹聽罷,笑容更勝,連聲謙遜,步來與鄭璞並肩。

  先笑著拍了拍傅僉手臂後,才目視鄭璞,言道,“鄭書佐,我自幼筋骨羸弱,難為武事之能。是故,頗喜文學,亦喜書法。書佐先前所書,贈與龐巨師的《陋室銘》,我有幸得見,甚喜其書法,卻不曾識之,嘗引為憾。今得逢面,還請書佐不吝明我。”

  “不想閑居山野之拙作,竟能入張舍人之眼,甚幸哉!”

  鄭璞囅然而笑,亦不藏私,將瘦金體細細說來。

  “此書法,我私謂之‘瘦筋’,取其字無肉而筋骨挺拔也!亦可謂,取‘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之意自勉也。士者,可窮困潦倒、生計無可繼;可刀刃加身,死無葬身之地。然,不可無氣節之骨也!”

  話甫一落,張紹未言答,竟有一記讚賞,聞於眾耳。

  “大善!此言當浮一大白也!”

  鄭璞循聲而顧,只見一人被眾宮人擁簇著,不知何時已在側。

  見鄭璞目顧來,他亦嘴角含笑,雙眸欣喜不已,拊掌而讚曰,“什邡鄭家,有忠義之節也!”

  然後,其余人聞言,皆俯首大禮而拜。

  亦讓鄭璞心中一驚。

  連忙整理衣冠,大禮參拜,“臣,牙門將、領相府書佐璞,拜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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