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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臣》第二百一十一章、黑線
石普力怒不可遏。

 依托給魏軍當掮客在河西立足的他,家中竟是迎來了漢軍!

 若是傳揚了出去,莫說立身之本沒有了,連家中婦孺都難討魏軍的屠刀。

 尤其是,漢軍竟還是被昔日他念在祖上情分,交易時多有善待的匈奴支部首領治無戴與白虎文領來!

 來自親近之人的背叛,最不可饒恕。

 他罵完了以後,本能的將手放在了腰側的刀柄上。

 卻又很快的,在薑維身後十余扈從拔刀注視下平攤著雙手,以示自己沒有敵意。

 此處就他一家棲居,加上奴仆都不到十個青壯,根本不敢與精挑細選出來的漢軍硬拚。

 擺了擺手,讓扈從們收刀的薑維,眼中泛起了一絲好奇,饒有興趣的發問,“你怎麽知道我是漢軍?”

 為了本次奇襲能更順利些,他明明都讓所有士卒都學著羌人的打扮。

 如披著頭髮,脖頸掛著獸牙,穿著粗劣爛製的皮革甲,等等。但饒是如此,依舊被眼前老兒一眼就看穿了。

 “嘿~~”

 見漢軍收刀入鞘,石普力抿嘴嘀咕了聲,伸出兩個手指著自己的雙眼,“這位漢家將軍,你都來到這裡了,肯定知道我是什麽人。我若是這點眼力勁都沒有,早就死在戈壁灘上了!”自鳴得意了一番,才呲著滿口黃牙,“你身上沒有那股味!羌人的那股味!”

 呃.......

 原來如此。

 薑維揚了揚眉,目露了然。

 這邊的羌人鮮少沐浴,馬匹牛羊圈與房屋挨著,且常常出了屋門就解決便溺。常年在這種環境中生活,身上自然會有一股謎之味道。

 可不是換了服飾打扮就能佯裝的。

 旋即,薑維又追問了一句,“那你又如何斷定我就是漢軍?我的大漢商賈,如今在隴右的可是多不勝數啊!”

 “將軍就不必試探我了。”

 石普力有些不滿嘟囔,“將軍的扈從行伍痕跡太重,是個沙客都能辨認得出來。要是商賈的護衛都如此,河西的馬賊早就死淨死絕了!”

 行伍痕跡?

 呵,這老兒察言觀色不錯。

 暗讚了聲,薑維也放下了一直懸著的心——以石普力的見微知著,便可知他能在半荒漠中尋到蹤影不定的沙河,是所言非虛了。

 “老丈,帶我等走一趟沙路。”

 臉龐上泛起溫潤的笑容,薑維輕聲道,“嗯,你有半刻鍾的時間收拾行囊與家人道別。莫擔心家裡,我會讓扈從幫忙護衛他們周全的。”

 話語甫一落下,石普力的臉色便如變戲法一般瞬息數變。

 先是瞪大雙眼、張口結舌,隨即漲得通紅,然後變得蒼白無比,最終化作了認命的滿臉黯淡無光。

 也不是完全的認命。

 “候著!最快一刻鍾!”

 猶如小孩子置氣一樣,他轉身之際還聲歷內荏的硬氣嘟囔。

 背影隨著走動而顫顫巍巍。

 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恐懼所致。

 他當沙客很多年了,消息很靈通,知道鸇陰塞那邊漢魏雙方如今正在對峙著。

 所以也能猜測得到漢軍讓他帶路的意義。

 參與了這種事情,不管漢軍成功還是失敗,對他而言都是禍事:魏軍不會放過他的,連家人都會被連坐。

 但若是回絕不參與,那死期會更早。

 漢軍將領都親自來到他家中了,還會放任他活著去尋魏軍告密嗎?

 兵者,凶也!

 戰爭中不放任士卒戮城就是最大的仁慈了!

 抑或者說,不管他有沒有告密之心,只要知道了秘密,就是罪不可赦。

 這是他當了二十多年沙客,成為鸇陰塞魏軍唯一掮客的名聲所累。

 是因果輪回,是命運必然。

 所以他很快的安撫好家眷,讓他們務必要聽從那些命為護衛、實為監視的漢軍扈從的命令,然後拿出常年收拾齊全的行囊讓一匹老馬馱著,躡足治無戴與白虎文身後,嘴裡也不停的小聲咒罵這兩人將自己牽扯進來。

 認命歸認命,但心中那口氣還是要出的。

 薑維他不敢罵,早就熟稔多年的治無戴與白虎文就沒有忌諱。

 反而這兩人不敢對他怎樣。

 一開始,治無戴與白虎文覺得自身的確做得不地道,被罵也沒有反駁什麽。

 但馬上就要與族人會合了,石普力還是在罵罵咧咧的,他們就有些受不了了。

 他們二人是部落首領,在族人面前最起碼的威嚴還得維護著。

 平日裡心思很活絡的治無戴,當即將他拉扯到一邊,低聲咆哮,“你個死老兒沒完沒了是嗎?我們是在幫你,替你未來考慮曉得不?別不識好歹的,逆魏還容你當幾年掮客?”

 對此,石普力張了張口,又頹然的閉上了。

 他已經年邁了。

 也知道鸇陰塞魏軍的太多事情了。

 終有一日,他會被無情的拋棄,會被殘忍的滅口。

 而如今幫漢軍,也不失為自救的辦法。

 想到這裡,他悻悻然甩開治無戴的拉扯,快速趨步追上前頭的薑維,“這位將軍,我是沙客也是掮客。不僅能帶貴軍順利穿行荒漠,也能幫貴軍偷到鸇陰塞魏軍的渡船。”

 “哦?”

 聞言,薑維雙眸一亮,很暢快的笑了。

 鸇陰塞坐落在大河的東岸,他也正愁著如何渡河的問題。

 在河西走廊,鮮少有舟船,人們渡河涉水都是用皮革木筏等簡便的工具。如原先的匈奴,行軍渡河都是臨時造馬革船,而黎庶百姓則是用羊革。

 但薑維如今軍中沒有馬。

 隔斷大通河與烏亭逆水的山脈太寬廣及難行了,他們沒辦法攜帶戰馬跨越。

 又因為士卒們都要背負糧秣、負重太多的乾系,提前準備好皮革也無法攜帶過來。

 本來,他還想著,待穿行過了荒漠,便前去媼圍縣故址劫掠羌胡部落的牛馬,剝皮伐木造皮革船。

 逆魏雖然放棄了媼圍縣,但當地的村落房屋等尚存。

 正處於盛夏雨水充足、牧場豐盈的時節,那邊肯定有羌胡部落在放牧。

 當然了,石普力能幫他偷到渡船,那就沒必要節外生枝,給襲擊逆魏添加不確定因素了。

 “你想得什麽?”

 一陣笑罷,薑維便發問道。

 河西羌胡部落逐利行事的風格,他了然於胸。

 “我老了,沒什麽想要的。”

 石普力語氣有些噓唏,“唯一牽掛,便是家人的安危。但從今日起,他們已經無法在河西呆下去了。”

 “此事你不提,我也會安排妥當的。”

 薑維笑著點了點頭,便作肅容而道,“為我大漢出力的人,不管事成與否,朝廷都不會虧待。我等下給軍吏說聲,讓他帶你家人從大通河歸漢境。嗯,就在漢中郡落戶吧,我與左將軍有些情面,他會安置好你家眷的。不用擔心溫飽生計,田畝與牛羊都會倍數補償與你家。”

 “啊,多謝將......”

 石普力大喜過望,剛想致謝,卻被薑維舉手打斷了。

 “不用謝我。”

 薑維繼續說道,眉目間有些感慨,“我喚作薑維,是冀縣人,原先是逆魏天水郡的中郎,但如今是大漢的蕩寇將軍、領護羌校尉。你當掮客多年了,對河西四郡的諸多勢力也很了解,若是此番事情順利,你繼續給我大漢當向導,謀個一官半職也易如反掌。”

 天水中郎薑維?

 連忙出聲致謝與應和的石普力,不由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亦讓薑維給捕捉到了。

 他倏然想起,自己對於魏國境內的黎庶而言,不過是個名不經傳的小人物。

 心中啞然了片刻,他才繼續說道,“知道遊仲允吧?他如今是我大漢的蜀郡太守,成都所在的蜀郡。”

 “知道!知道!多謝將軍提攜。”

 投了大漢的武威人遊楚,身為掮客的石普力自然知道,也連忙點頭,欣喜的行禮。

 旋即,便熱情高漲的自動請纓,“還請將軍與我幾個扈從,護我先去南邊的山丘看看情況。北邊烏鞘嶺山谷有不少小溪流,許多羌胡小落散落棲居,我們不能沿著那邊行走。”

 “好。”

 輕輕頷首,薑維揮手示意兩個扈從出列。

 待眼光追逐著石普力的身影翻過矮丘後,便露出了疲憊之色。

 大漢可否進入河西在此一舉,還有萬余士卒的性命,都化作了無形的枷鎖套在他肩膀上,讓他不敢有一絲疏忽。

 連對待一個貪鄙的沙客,都要親歷親為的“曉之以理、誘之以利”。

 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

 若是真如石普力所說,能偷得逆魏的渡船,就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跨越大通河的山脈,耗費他太多時間了。

 離與鄭璞約定中前後夾擊鸇陰塞的時間,僅僅剩下了十日。

 而從此地至鸇陰塞,還有四百(漢)裡左右的路程。

 若是平原上的急行軍,如此距離不過三四日。

 但在這片丘陵起伏、黃沙遍地的荒漠中行軍,一日能保持四十(漢)裡便是萬幸了——

 仲夏五月,日在東井,易昏厥。

 他跨過烏亭逆水,來到這片荒漠的邊緣區域後,就發現了這點。

 這裡的天地,熏蒸如籠。

 天上沒有一絲雲,也沒有一絲風,只有一輪烈陽凌空高照,肆無忌憚地向這一片土地拋灑著無窮熱力。

 站著不動,汗水都濕透了內襯,更莫說是背負軍械及糧秣行軍。

 不過,有閉著眼睛都能尋到沙河的石普力引路,我軍可少攜些清水了吧?

 應該能如期趕到鸇陰塞奪船襲後吧?

 耷拉下眼簾,薑維心中默默的念叨了聲。

 再度睜開時已經時炯炯有神,往避暑在山谷的將士們走過去,用鬥志昂揚的信心滿滿感染著所有人。

 “向導已尋到,且無擔憂渡河的船隻,只要行軍至鸇陰塞後方,我軍必勝!”

 他給所有將佐都是如此說,讓他們給麾下士卒傳達著喜訊。

 然而,天公不作美。

 趕在夜幕低垂之際歸來的石普力,給他帶來了很不好的消息,“將軍,近日荒漠中恐有大雨連綿。若不,等大雨過去後再進入荒谷內?”

 他是如此說的。

 沒有過多解釋是如何斷定出大雨連綿來襲,便直接給出了行軍的建議。

 暴曬之後再驟然淋雨,極容易感染風寒。

 輕者,鼻塞流涕、咳嗽不止,無法再執刀奮戰。

 重者數日內便一命嗚呼。

 但薑維顧不上了。

 不是不體恤將士性命,而是時間與條件不允許。

 純靠人力背負轉運的糧秣,即將耗盡,哪還允許他再耽誤時間?

 “傳令,明日四更啟程!”

 他冷著臉,無視了石普力的滿臉驚愕,讓親衛去給各部將士傳令。

 翌日。

 光芒萬丈的日頭,從山巒描繪的天際線上噴薄而出,給大地下了火,沙土快速變得溫熱、炙熱,滾燙。趁著黎明時的涼爽,已然行走了近十裡漢軍,開始覺得隔著軍履都能感受到荒漠的熱情。

 以身作則,與士卒一樣背著糧秣的薑維,步履堅定的行走在行伍最前端。

 就是偶爾抬頭目視蒼穹時,眼神中會閃過一縷憂慮。

 朝霞出現了。

 雖然覆蓋的天際不大,但也隱隱證實了石普力的斷定。

 第一日,午後有烏雲,雨落數滴,行軍四十余裡。

 第二日,天無雲朵,但在陽光炙熱之時卻有雨水落了半刻鍾,行軍三十余裡。

 第三日,朝霞紅透半邊天,午時開始便烏雲遍布,整個天空猶如汲足了墨汁的簾布,驚雷響徹荒谷,隨即大雨傾盆,直至傍晚才停歇。

 行軍,不足二十裡。

 第四、五日,狂風與暴雨相繼主宰了天地,無法行軍。

 無法生火烤乾衣服、無有溫熱湯飯驅寒、無處避雨的將士,開始出現感染風寒者。

 第六日,雨水轉小,陣雨整日連綿。

 壯者幫忙背負軍械及糧秣,羸弱者相互攙扶冒雨而行,行軍不足三十裡。

 第七日,天放晴,朝霞稀稀落落,偶爾小雨驟來驟去。

 軍中士卒感染風寒者驟然增多,且多先前染疾者氣力皆消弱,相互攙扶行軍亦艱難。

 行軍三十余裡,不過萬余人的隊伍,也連綿了二十余裡。

 掉隊,伊始。

 第八日,雨水又轉多。

 行軍二十裡,連綿在隊伍中的將士,已不足萬人。

 第九日,小雨時斷時續。

 行軍約三十裡,目光所及的漢軍,不足九千人。

 .................

 手輕撫過,幫倒在地上的親衛闔上眼睛。

 薑維臉龐上沒有悲喜,不言不語,只是站直了身軀邁步繼續往前。

 數日前,他便讓部將蔣舒代替自己,與石普力在最前方領著隊伍前進,自己落在了隊伍的最後方,為倒地不起的士卒合上眼睛。

 與那些實在無法再行走的士卒們告別,以及傾聽他們最後的心願。

 已經放晴了的天空,烈日繼續炙烤著荒谷中的萬物,亦在俯瞰著荒谷中的兩條黑線。

 一條是蠕動,一條是靜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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