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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臣》第一百九十八章、暮冬
  冬,十二月。

  林木一改往日翠綠的裝束,盡作銀裝素裹。

  薄薄一層白雪覆蓋在山間、小路、水畔以及屋簷上,墨綠染霜白、晶瑩綻枝梢;在放晴後的陽光重,勾勒出一幅別具風味的“水墨丹青”。

  漢中郡,沔陽城外。

  鄭璞帶著扈從數騎,須髮夾帶著雪花碎,驅馬緩緩往沔水南岸而行。

  丞相素來喜靜。

  在事務清閑的冬藏時節,常夜宿在城外的別院裡。

  那是諸葛喬置下的宅子。

  就如許多將領僚佐陸續在隴右及漢中別置宅子一樣,諸葛喬也因為諸葛攀漸漸長大了,便在漢中置下產業打算讓妻兒偶爾也來居住數月。

  畢竟北伐事務繁瑣,亦絕非一日之功。

  隨軍者,不管是誰,皆數年才有一次機會告假歸去成都。

  如丞相諸葛亮,就不曾歸去過成都。

  諸葛瞻都五歲了,但在丞相的記憶中,仍舊是一歲的模樣。

  不過,諸葛喬置下宅子後,待諸葛攀與諸葛瞻再年長些,便可以偶爾來漢中住些時日了。

  宅子乃依山而落。

  頂坡屋,簷部出挑,是用木結構和茅草搭建而成,很有春秋戰國時的遺風。屋內洗練簡潔,既有歷史的沉重感,又有質樸的穩重感。

  也許就是這種返璞歸真的環境,才能契合諸葛家的家風吧。

  早就得到了消息的諸葛喬,立在宅門外等候。

  亦讓鄭璞見了,連忙在十丈外便跳下戰馬,將馬韁繩扔給扈從,提著一很大的皮囊大步過來,人未到聲先至,“葛君倚門立雪,乃是知我攜酒來乎?”

  一如既往的喜作謔言與不拘小節,令人倍感心暖。

  聞言,諸葛喬亦笑了。

  略拱了下手,作戲言道,“然也,正是恐鄭君空手而來,辜負我割肉美意也!”

  “葛君如此作言,不懼丞相以家法責之乎?”

  “不修德行如鄭君,我如何待之,家父皆不會申責。哈哈哈~~”

  “哈哈哈~~~”

  二人一陣大笑。

  諸葛喬示意一老蒼頭將那些隨來的扈從領去別屋,自身便執著鄭璞的手而入,“鄭君且隨我歇歇乏,家父應是明日暮食時分方歸來。”

  丞相去巡視了。

  此些年的冬季,一年嚴寒賽過一年。

  不管是從南中遷徙過來的蠻夷部落,抑或者被強製編戶的羌氐部落,都難免遇到大雪壓塌房屋或是牛羊凍斃的情況。

  是故,每每歲末之時,丞相在巡視各部軍營、犒賞士卒之余,也會沿著各縣巡查黎庶的生計、問老恤幼等,讓漢中郡民心思安。

  此也是遣人召鄭璞來漢中時,特地叮囑前來城外宅屋等候的緣由。

  “是我趕路急切了。”

  輕輕頷首,鄭璞腳步不停,“正好我等許久未小聚了,今夜當與君抵足共話。”

  言罷,又將手中大皮囊舉起搖了搖,笑意彌漫眉梢,“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哈,我正有此意!”

  諸葛喬暢懷大笑。

  迅即,又楊眉疑惑問道,“鄭君後所言似辭非賦、似俗卻雅,不知此是何文體邪?”

  鄭璞笑容微頓,擺了擺手,“我不過隨興而言,哪有去管辭賦不辭賦的。”

  “哦~~”

  諸葛喬亦沒有深究,繼續談笑,“鄭君所攜來的乃是馬奶酒乎?我近日也沽了些術中酒水,難得小聚,不若飲我的吧。”

  雖然未到“國有三年之儲”的富足,但隨著漢中郡每歲所產的糧秣漸漸增多,巴蜀之地便減少了轉運軍糧,且與江東戰馬貿易再起,朝廷便放寬了禁酒之令。

  堵不如疏嘛。

  秦漢男兒好酒成風,長久壓製終究是不好的。

  而且隴右與涼州皆算是苦寒之地,冬春季節的戍戎士卒,若朝廷沒有賜下些酒水暖身驅寒氣,容易滋生怨言。

  “乃是我家中自釀的機子酒。”

  微微搖頭,鄭璞囅然而笑,“還是飲我的吧。葛君如今比我還困頓,我怕是飲了君之酒,日夜都良心不安。哈哈~~~”

  “呵呵~~”

  對此,諸葛喬微微赧然。

  丞相嚴於律己,外任以來隨身衣食皆仰於官府,不別治生。

  諸葛喬也效仿之,堪稱身無分文。

  連如今所置宅子的錢財,都是變賣了昔日諸葛恪來漢購馬時贈送的金玉珠寶籌得的。

  是夜,二人抵足而談。

  大致敘了些闊別情分及閑談風物,諸葛喬便依著丞相的囑咐,為鄭璞細細解說繼李嚴歸去成都後各地兵馬的配置:以及將魏延、關興和薑維三人建策的書信轉與他過目。

  這便是他這數日休沐在家的緣由。

  不然,以丞相之子的身份,他哪有休沐之說~~

  將書信轉過後,諸葛喬便笑容吟吟的作辭,“雖想與鄭君抵足而眠,但我亦知鄭君需靜思謀策,以備明日與家父共論,我便不打擾了。嗯,我就宿在隔屋,鄭君若有事不解,隨時可尋我。”

  “好,勞煩葛君了。”

  鄭璞連忙起身相送。

  待掩門歸坐與榻,就著盞燈細細看罷魏延三人所建策後,便闔目沉吟。

  魏延三人所謀所言,皆有所不同。

  用兵剛猛的魏延,以金城郡易守難攻為由,建議丞相且先放下涼州,以些許兵馬扼守隴右和西平郡與逆魏對峙,主力則是出蕭關攻安定郡。

  如此一來,逆魏關中大軍必然前來決戰。

  若是大漢勝了,就是收復關中、定鼎王霸之基,便可振奮天下所有心懷漢室的士庶。

  到了那時候,涼州無有逆魏依托下,必然人心思異。

  不管河西四郡會不會舉郡縣來降,大漢都可以在安撫關中之余,徐徐圖之,威逼利誘或者出兵討平涼州。

  相當於一戰定乾坤。

  也是將大漢興複與否的國運徹底壓上。

  不成功,便成仁。

  且在還書信末尾處,加了一句令人動容的話語,“丞相,我等老臣年歲皆長,報先帝隆恩者,當爭朝夕矣!”

  算是對衛將軍趙雲的病故,有感而發吧。

  只不過,他的謀劃有些急功近利。

  且不說大漢主力悉數出蕭關後,各地戍守軍士能否抵禦逆魏涼州兵馬的擾後;單憑逆魏荊州與雒陽的兵力隨時可以馳援關中,就讓漢軍的勝率不高。

  彼以逸待勞,我方攻城掠地哪有那麽容易!

  關興所言,倒是穩妥得多。

  他依著先前丞相的計劃,請命領軍前去攻打武威郡的祖歷縣,然後再兵臨鸇陰塞而威逼。

  如此,便可將逆魏關中與涼州的連通徹底切斷。

  也等於關中絲路徹底截斷。

  河西四郡的羌胡部落及豪右,素來首鼠兩端,諸事逐利而行。

  沒有了逆魏的絲路物資,他們必然會將來尋大漢的蜀錦與茶葉等物。

  屆時,大漢不管是暗中拉攏一些部落依附,還是故意售價不公、物資分配不允挑撥起各方內部爭端,都能讓河西四郡內部分裂混戰。

  亦能為大漢創造攻伐的機會。

  此謀四平八穩,十分契合大漢底蘊不足、不能過多損耗士卒的時局。

  唯一的不足,便是此謀見效太慢了。

  能在河西四郡存活至今的豪右及羌胡部落,皆不是魯莽無謀之輩。

  若按照關興之謀,非三五年之功不能挑起他們的互攻。

  而且,一旦大漢兵臨時,這些習慣了分分合合的野心家,未必不能放下恩怨,再度誓盟求自保。畢竟比起絲路利益來,他們的割據之心才是燎原之火。

  總而言之,此計太緩,不確定因素太大,難建功。

  如若說魏延所謀太急、關興之計太緩,那麽,薑維的獻策倒是兼他們二人所長。

  他建議一切不變,按照原定所謀行事。

  最初,丞相乃是打算以鄭璞與關興攻打祖歷縣、魏延與李嚴左右夾擊金城郡,將逆魏涼州所有兵力都牽製住,為馬岱部創造奇襲的機會。

  但李嚴中計後,此計劃便棄之了。

  薑維便是基於此,以逆魏伏擊李嚴大勝後,必然會覺得大漢銳氣受挫便轉為求穩,對烏亭逆水(莊浪河)河谷的守備松懈。

  此亦是人之常情。

  孰人都不會想到,大漢想繞過四望峽陰襲失敗後,馬上再來一次。

  哪怕是有昔日宛城之戰,逆魏賈詡建議張繡二度追擊魏武曹操的事例。

  此地與宛城不同。

  在中原腹地的追擊,不勝仍可保兵不損退回來。

  但潛入烏亭逆水河谷,一旦敗了,就會陷入無路可逃的困境。

  就如先前治無戴、白虎文一樣,被郭淮領軍銜尾追擊,因為道路崎嶇難退而族人死傷慘重而歸。

  薑維此謀,算是謀算人心的出其不意。

  比魏延的孤注一擲穩當,又比關興的穩打穩扎要多了些銳氣。

  鄭璞逐一看罷,不由眉目微蹙,深深的歎了口氣。

  倒不是心中無有思慮,而是道了果然——丞相召自己歸來漢中,並不是僅僅為了籌畫軍爭。

  因為魏延三人所謀,各取其長,略作調整後融合在一起,就是最合適大漢當前局勢的戰略了。畢竟漢魏雙方戰爭底蘊懸殊,任憑如何籌畫都無法更改。

  如此顯而易見的道理,他不信丞相會參詳不透。

  而既已經參詳透了,還遣人招他歸來,顯然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唉~~

  丞相果然是有意將我擢拔於群啊~~

  心中輕歎了聲,鄭璞輕輕將三封書信疊好擱置在案頭,又吹滅了油脂燈,和衣躺在榻上。

  ................................................................

  褒中縣,褒谷口軍營。

  中軍大帳內,丞相諸葛亮擱筆於案,隻手輕揉鼻根,緩解雙目久視的疲乏。

  此地戍圍軍營,是丞相巡視漢中郡的最後一處。

  今歲漢中郡軍心民心頗穩。

  衛將軍趙雲故去後,丞相讓其副將鄧芝並領其軍,駐守在成固縣。

  鄧芝是東州士之一。

  然而,他在劉璋麾下並不受重視。

  先帝劉備定蜀時,他職不過郫縣的邸閣督。

  後先帝嘗出郫縣巡,遇鄧芝而共語,奇其才,乃屢屢擢之,位至尚書。

  算是先帝一手擢拔起來的重臣。

  且他任軍職以來,賞罰明斷、善恤卒伍,備受軍中所服。

  而漢中太守呂乂為人清簡篤行,任職以來,主督農事以繼軍糧,頗有美譽。

  此二人同領漢中,可繼衛將軍趙雲之後,讓朝廷無所慮之;亦讓丞相可無有後顧之憂,領軍出伐。

  然也!

  李嚴罷軍職歸成都後,丞相打算親自領軍去伐涼州了。

  畢竟,如今隴右諸多將領中,以魏延的資歷與官職最高;若是丞相不親往,就得讓魏延統領全局。但以魏延好“奇謀”的作戰風格,為一路主將時丞相可放心;若是讓其統領隴右諸部,丞相夜不成寐。

  沒辦法,大漢底子太薄了。

  容不得軍爭失敗。

  歷經李嚴的失利後,若是魏延再失利一次,恐怕隴右都難保全。

  基於此,丞相也大略調整了各僚佐的職能。

  如相府後軍師向朗,將免去丞相府的職責,接任李嚴卸下的梁州刺史之職。

  一方面,乃是向朗德高望重。

  丞相自去隴右後,讓他歸來坐鎮銜接巴蜀與隴右的漢中郡,乃是不二之選。

  另一方面,則是向朗善於政務、短於軍爭。

  丞相府署理政務的僚佐有很多,且又有了蔣琬坐鎮在蜀地,還不如早早讓他出鎮州郡,為日後綢繆。

  嗯,在丞相心中,蔣琬比向朗更適合坐鎮中樞。

  因為蔣琬至少略通軍務。

  而如今軍中最高職權的魏延,丞相則是打算在下一次兵出之時,表請他為涼州刺史。

  以安撫他不得繼李嚴後督戰之權的情緒,以及激勵他沙場建功之心。

  至於其他將領的兵馬調配,那就是丞相將鄭璞召回來漢中的主要緣由了。

  正如鄭璞所料,如何伐魏涼州,丞相心中已經初步有了定論。

  召鄭璞歸來共論,不僅是想看看有無疏漏之處或者益補之處,更是想借此機會對大漢年少輩將領的分配職能。

  因為丞相覺得歲月不饒人。

  比如此時從布簾縫隙鑽進來的寒風,打著旋撥弄著衣角和花白的頭髮與胡須時,讓他倍感暮冬的嚴寒。

  此身已老,不複當年之壯。

  畏寒、食欲不振、目力不濟等等,讓丞相平生第一次感覺力不從心。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丞相心裡默默念叨了一句。

  緊了緊衣袖,慢慢耷拉下了眼簾,也將落寞之意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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