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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臣》第四百七十三章、急或緩
盛夏五月。

 安定郡烏氏縣,涇水支流河谷。

 假歸來巡看屯田之事的魏延,正在一河畔兀起的山石上坐著。

 一身燕服、略顯張亂的頭髮隨意用葛布帶系著,手提著個馬奶酒囊,在暑氣中懨懨欲睡,半點驃騎將軍的威嚴都無。

 亦讓正牽馬步行而來的鄭璞,遠遠瞧見了, 就忍不住作了句戲謔言,“將軍臨水假寐,乃是在思魚之樂乎?”

 是的,他從河西歸來了。

 緣由乃是夏初四月時,鮮卑拓跋部與南匈奴劉豹私下達成了互盟,進入河套平原的五原郡北部(今固陽縣)了。

 雖說五原郡各縣大多都依著大河畔, 且有山脈橫斷南北,只需扼守住滿夷隘谷便可令拓跋力微無法寇掠,但魏國官府並沒有輕視。

 畢竟, 遊牧部落四季遷徙、尤其擅於千裡跋涉。

 亦是說,朔方郡與雲中郡都要面臨鮮卑拓跋部的擾邊威脅。

 是故,當劉豹自動請命,以本部前去驅逐拓跋力微時,魏國官府並沒有起疑心,當即便允了。

 當雜胡部落將此消息傳回來河西後,鄭璞便讓徐質與張特督領著西涼鐵騎南下至關川河谷待命,自己則是帶著十余騎前來尋魏延。

 沒必要留在河西了嘛。

 再說,自己帶著西涼鐵騎南下了,亦能讓無有後顧之憂的劉豹早日與魏國反目成仇。

 魏延得悉後,便讓吳班暫代主事困守陽城與約束各部諸事, 前來與鄭璞計議今秋出兵之事。

 他雖然官職更高且督領著主力,但鄭璞乃是偏師督將,臨戰同樣有獨斷之權,並沒有被劃入他的督領職權內。

 比如,驍騎將軍趙廣部、柳隱與張嶷以及駐守在高平城內蔣舒部,丞相都明確劃歸鄭璞調度了。

 至於他為何獨身北上, 而不是等鄭璞趕赴陽城野外軍營, 與眾將群策群力嘛.......

 魏延覺得兩者沒有什麽區別。

 在陽城野外軍營的各部將率能提出的見解,他魏延沒有想不到的可能。

 何必要眾人軍議呢?

 而且,他覺得自身鄭璞有一點狠相似:籌畫策算,不懼凶險,皆求出奇製勝。

 是故,還是二人私下計議的好。

 免得提出略帶凶險的計策了,其他將率出於求穩之心出言反駁。

 屆時,他動用督帥權威否決會不利於各部共力用命,不否決,又會無法推行自身所謀,何必徒增煩惱呢?

 況且,難得丞相此番很放權!

 讓他與鄭璞共議決策即可,無須再遣人繞道去五丈原請命。

 “提甚老莊之學!老夫連論語都沒記全,焉有閑暇去理會那‘魚之樂’?”

 聞言,魏延略睜開眼瞥過來,張口罵了句,又將早就備另一酒囊取出招呼道, “子瑾且來坐, 此處有風, 涼爽些。”

 “好, 將軍稍等。”

 鄭璞笑著行了一禮,向前捧起河水將滿臉的塵土洗去了,才步前坐下接過酒囊而飲。

 酸不溜秋的馬奶酒甫一入口,瞬間就令他打了個激靈,驚起滿身的雞皮疙瘩、頓感暑氣皆消散。旋即,從腰側扯下一小皮革囊,遞給魏延,“雖將軍不好杯中之物,但湊巧在離河西之時有豪右贈了些蒲萄釀,便攜來與將軍共飲。”

 蒲萄釀?

 一直懨懨的魏延,終於有了些許興趣。

 他自是聽過蒲萄釀的,只是先前在武威駐守的時間不長又兼將政令事務皆劃給費禕署理,故而沒嘗過豪右之家的珍藏。

 伸手接過,拔開塞子輕抿了一口,立即滿臉的嫌棄。

 “太澀了,且不烈。”

 ,蹙著眉又再抿了一口,砸吧了幾下,神色更加嫌棄,“尚不如馬奶酒口感好些,也就不武如逆魏曹丕方好之。子瑾雖不甚雄壯,但亦在行伍中多年了,當飲烈酒、馭良駒,顯我軍中男兒豪烈,焉能好此等浮華之物!”

 好心攜來與你共飲,竟還被訓了?

 饒是早就對魏延那種不討人的性情了然於胸,鄭璞聞言時仍心有憤憤。

 徑直一伸手,“將軍既不喜,那便還與我罷。”

 然而,魏延將木塞擰好後,直接將小皮革囊系在了自己的腰側。

 呃........

 不由,鄭璞啞然。

 但魏延似是沒有發覺一樣,徑直岔開了話題,“子瑾先前將各部皆讓文偉與伯約督領南下,不懼彼那劉豹賊子或會擾我河西?”

 好吧。

 鄭璞悻悻然的收回了手,將與拓跋力微密謀之事說了,“若此謀順遂,彼賊子劉豹也好,逆魏河套各郡亦罷,數年之內都不複南下助關中的實力。嗯,將軍,不知如今關中局勢如何?逆魏扼守的陽城三地,將軍需我如何策應便可破之?”

 “唉,難啊!”

 不料,魏延聞問,竟是罕見的歎起了氣,“非我長逆魏威風而喪己軍銳氣,短時日內,陽城三地我軍破不了。哪怕我不吝將士傷亡強行攻堅,且讓子瑾督騎在側絕逆魏援兵,城池可否能下亦在兩可之間。”

 喔.......

 如此悲觀?

 鄭璞訝然,滿目不解。

 而魏延亦不等他發問,苦笑了一聲,便細細說出了緣由。

 原來,在三月春耕罷了,他便留廖化部護城外的屯田,親自與吳班督各部築土山、掘溝塹將陽城給困了。但在伐木造各種攻城器械威嚇城中守軍時,他發現戍守的魏軍並沒有因為敵我懸殊而驚恐或失措,人人各司其職、有條不紊。

 就連往城外多看一眼都不屑,猶如對被圍困的處境恍若不知一般。

 也就是這種類似於百死余生的漠然與鎮定,令魏延與各部將率都了然——

 此些魏國守卒並沒有因為被圍困而喪失士氣,更不會被強攻出現死傷後援軍久久未至而誘發內亂等事。且魏延還特地前往回城與番須口觀摩了守備,發現彼等與戍守陽城的士卒一般士氣無有半分萎靡。

 奇哉!

 屢戰屢敗的彼逆魏,何時擁有了如此多淡漠死生的將士?

 抑或者說,彼逆魏司馬懿有異於常人的激勵手段?

 這是魏延與各部將率的困惑。

 事實上,他們還真猜對了。

 司馬懿在做出陽城三地孤懸在外的部署時,還特地做表與魏天子曹叡,求頒發詔令讓這些守備士卒能堅守道糧盡的那一天。

 乃是對這些戍守的將士聲稱,只要他們能死力堅守城池,那麽魏國將會把他們的家眷皆脫離“世兵製”,且授予田畝讓他們自此成為黎庶。

 如若戰死,更會賜下豐厚的撫恤,且家小三年不征賦稅。

 當然了,免不了賞罰並重。

 若是他們在一歲之內便丟了城池,那麽舉家皆被罰為徙邊軍奴!

 兩歲之內,援兵至而城池破,戰死者可赦免家眷;偷生投降乞活者家眷徙邊,為軍戶如故。

 三歲之後,不管援兵至與否、不管城池破與否、不管戰死抑或投逆,家眷皆脫兵籍、授田、重賞!

 故而,這些戍守陽城三地的魏軍,不以死生為念,亦不足為奇了。

 “子瑾,我軍兵力補充太難,為日後全複關中綢繆,強攻城池不可取也。”

 將局勢細細說罷的魏延,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作斷言,亦有些迫不及待將自身所思和盤托出,“故而,我近日自作思,略有所得,子瑾且為我參詳一二。”

 竟,已然有計策了?!

 還在思慮方才聽聞的鄭璞,不由心中咯噔了一下。

 無他,整個大漢的將率,皆對魏延那種不成功便成仁的“奇謀”了然於胸。

 且彼素來自視甚高,難容他人反駁或勸說。

 不過,該聽還是要聽的。

 大不了聽罷,覺得計策不可取時,推諉自身難策應便是了。

 鄭璞心中自我寬慰了聲,輕輕頷首,拱手而道,“將軍若不以我愚鈍,還請詳言之。”

 “同是為國謀事,拘那虛偽縟禮作甚!”

 不出意外,魏延再此有些不耐的罵了聲,才拈須繼續說道,“我所思者,有二。”

 “一者,乃急策。”

 “去歲暮冬時已然作書告知丞相了,但丞相以時機未到否了。乃是以趙義弘部在外策應,留吳老將軍督數部兵馬繼續困守陽城;而我親自督領句孝興、柳休然與廖元儉以及張伯恭等部前去將隴東各縣悉數拔了。”

 “嗯,此行,子瑾需要督西涼鐵騎為我斷掉逆魏從京兆或左馮翊而來的援兵。”

 “此策若順遂, 隴東為我大漢所有,彼逆魏為了守禦關中腹心,必然會將右扶風西部棄守的。”

 “另一,則是緩計。”

 “乃是勞子瑾督兵來陽城外監視逆魏守軍,我分三部兵馬與你困城,而子瑾分一兩千騎卒與我南下佔據汧渭之會。非是要攻打陳倉城,乃是我欲立營寨與陳倉對峙,遣士卒與工匠並力,拓寬渭水河谷,讓我軍隴右上邽、冀縣等屯田地與汧渭之會連成一片。”

 “如此,我軍可在徙民入汧渭之會屯田,無須受困與糧秣轉運之苦,且以汧渭之會土壤之肥沃,可確保我軍糧秣充足,持久作戰!”

 “屆時,彼逆魏見莪軍在關中有了立足之地,或會自發前來求戰。”

 一番說罷,魏延便疾聲問道,“子瑾以為,我軍宜急策乎?抑或宜緩計乎?”

 是的,並非是問計策可行與否,而是問鄭璞那個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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