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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臣》第八十九章、運難
  梓潼郡,劍門關。

  碧空如洗,風清氣爽,白雲朵朵競相追逐。

  讓落在連綿起伏的山脈的陽光,化作斑駁點點暈開,觸目皆光影流離。

  夏季充足的雨水,讓山脈上的樹木們披上了新裝,顯得額外颯爽,和行走在這裡的人兒一樣生機勃勃。

  一杆繡著“漢”字的軍旗,獵獵作響,往葭萌關進發於劍閣道(大劍溪峽)上。

  劍閣道穿行於山脈之間,道路狹隘逼仄,讓推著獨輪車行走其間的士卒,猶如一條紅黑色的絲線,連綿數裡。

  這是大漢新建號為“玄武”的別部。

  此名號令人甫一聽聞,便覺得張揚跋扈,不類於丞相諸葛亮素日行事風格。

  事實上,丞相最早定的建號,乃是“牂獠”。

  與“青羌”、“賨叟”等一樣,取自於軍中士卒多為牂牁獠人之故。

  然而,建號上呈於天子劉禪,授儀幟等物時,天子便特地手書於丞相,改為了“玄武”。

  《禮記·曲禮》有雲:“玄武,龜也,龜有甲,能禦侮用也。”

  《左傳》有雲:“玄武在北方也。龜、蛇二蟲共為玄武,故蛇是玄武之宿,虛危之星也。”

  天子聲稱,改建號為“玄武”,乃是取禦侮北方之故也。

  對此,丞相捋胡笑了笑,便隨之任之了。

  而鄭璞得聞,則是心頗有膩歪。

  玄武者,蛇龜同體耳!

  於他心中,覺得天子改建號,乃是昔日見扈從乞牙厝生汲長蟲血,以及聽聞獠人素來稻飯蛇羹之故。

  然也,鄭璞就是玄武督軍。

  他亦然接到了丞相府調令,從梓潼涪縣取糧秣輜重,護送至漢中郡。

  至於何時兵伐陰平氐王強端,依舊無消息。

  不過,鄭璞此刻心思,並不在攻伐上。

  緣由乃是行走於劍閣道上,任何人都無法分心。

  再心無所懼者,偶爾瞥一眼,棧道木欄外的深淵,都會變得專心致志。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自從先秦沿著嘉陵江(西漢水)開拓金牛道伊始,到後來發現更寬敞、更容易通行的白龍江河谷,如今從蜀地出武都郡的道路,全長約莫三百裡(漢裡,後同)。

  分別設立了四個關隘。

  從南至北,依次為劍門關、葭萌關、白水關與關城(關頭)。

  沿途皆是兩山相互逼近的峽道,抑或者河水衝擊出來的谷道,至寬處約四十裡,最為逼仄處不足一裡。其中,幾乎一半的路程,需要借助棧道通行。

  輕裝行軍,尚且心悸不已。

  運送糧秣輜重,更是艱難無比。

  哪怕是有了更容易操控的逼仄獨輪車,遇上沿途的步步抬高的石階,亦然免不了需要士卒手扛肩背而過。

  劍閣道不過五六十裡,若以平地行軍的速度,不過一日的腳程。

  然而,鄭璞一行卻是整整耗時四日,才將那巍峨的葭萌關,映入眼眸中。

  唉........

  兵出關隴,北伐逆魏,乃我輩之志也!

  然,若無法解決蜀地糧秣輜重,運送艱難的問題,恐難酬壯志矣!

  做出了獨輪車,於轉運裨益亦是無多少。

  駐足於葭萌關城牆,手扶著被歲月苛刻而變得斑駁的垛口,鄭璞目視著關前的馬鳴閣道,心中悵然而歎。

  此時,已然夜幕籠罩大地。

  盛夏時節的蟲豸歡鳴,與關隘內士卒震天響的呼嚕聲交錯起伏。

  “督軍,可是為明日行走馬鳴閣道而憂思邪?”

  正蹙眉而思著,身側傳來一聲低語關切。

  側頭而顧,卻見霍弋不知何時步來身側,正將手中的火把,插入矮垣孔洞中。

  見他目顧而來,亦不等答覆,又繼續說道,“我方才尋了部曲及守將詢問,馬鳴閣道雖比劍閣道更險峻,不過勝在以棧道居多,鮮少有循石階攀爬之處,行軍速度應更快些。且木棧道外欄皆以鐵索圍護,士卒行走之時,可少些恐懼。”

  嗯,昔年隨霍峻堅守葭萌關的士卒,不少人便是霍弋如今的部曲,對馬鳴閣道最是了解不過。

  “善!”

  聽罷,鄭璞不由拊掌而讚,“紹先任事,事無巨細皆思慮周全,我尚有何憂慮?”

  “督軍過讚矣。”

  含笑謙虛,霍弋又繼續說道,“督軍,明日行軍,傅僉所乘的滇馬,且讓我的部曲代為牽著吧。”

  “嗯,為何?”

  不明就裡,鄭璞揚眉而問,“傅僉的滇馬,頗為溫順,過此閣道竟有危險邪?”

  “非也,小心為上耳。”

  霍弋微微搖頭,順勢解釋之。

  馬鳴閣道,乃葭萌至白水關的道路,依著白龍江流向而開辟,全長約一百二十裡。

  閣者,空中之樓也。

  顧名思義,這是一條絕大部分倚仗棧道通行的道路,且修築於陡峭的崖壁上。

  行走其上,足下便是白龍江,驚險異常。

  哪怕是訓練有素、於戰場上縱橫的戰馬行走於上,都會驚恐而嘶鳴。

  遠的不多,昔年斄鄉侯馬超入蜀投先帝劉備,麾下的西涼鐵騎行走此道時,便有不少戰馬受驚躁動,以至跌下峭壁而亡。

  因而,霍弋乃是擔憂滇馬受驚而躁動,會讓年少的傅僉有危險。

  “原來如此!”

  鄭璞聽罷,亦不由連連頷首,“那就有勞紹先了。”

  話落,又露齒而笑,輕聲謂之,“紹先尊先君,當年於此葭萌關上,以數百人亢張魯萬余兵卒之銳,經年不失孤城,且能追出關外斬殺賊將向存,如此功績古今鮮見,真令我等後輩傾慕。”

  “弋,代先考謝督軍之讚。”

  被提及先父,霍弋連忙肅容,執禮而謝。

  隨即,臉上又露出一絲悵然來,“先考病故已多年,我亦成七尺男兒久矣!卻是寸功未立,有辱先考之名,枉為人子矣!”

  鄭璞心中亦是一聲歎息。

  被霍弋這麽一說,他又想起了攻伐陰平氐王強端之事。

  不過,眉目間卻是作昂揚態,勉勵霍弋曰,“紹先心急矣!今我軍被授建號,且又遣去漢中,還愁他日無立功之時?”

  “督軍所言正是!”

  鄭璞甫一話落,霍弋尚未回答,便被大步而來的趙廣搶了先,“北伐逆魏未始,紹先何必言功勳未立?我等先好生操練士卒,若能當得虎狼之謂,說不定可被丞相授與先鋒!”

  嗯,今夜他當值,方才去巡營了。

  霍弋待他靠前,便握拳杵了過去,笑罵道,“竟你多舌!如此道理,我自不知邪?不過是一時有感而發罷了!”

  “哈哈哈~~~~”

  早就熟稔無比的趙廣,不由放聲大笑。

  而霍弋不理會他,乃是轉頭目視著皓月下的白龍江,感慨道,“我乃是有些羨慕文容兄。他募兵畢,徑直去了漢中郡,便得了機會,接替廖參軍駐守在廣石戍圍。前些時日作書歸來,聲稱常有機會率親衛出關巡防,且已親自斬殺二人矣!”

  張苞竟被授職廣石督了?

  為何不見休然兄作書信說邪?

  聞言,鄭璞不由訝然。

  他近數月一直呆在軍營中,對朝中消息不甚了解。

  而且與張苞並無交情,僅知道張苞所領之軍,被授丞相建號為“蜑獽”。

  自然,建號由來,乃是取軍中以蜑獽二族為主。

  “是啊!”

  方才還勸說莫心急的趙廣,也不由步前並肩而立,惋惜出聲,“若當時我等所募兵卒,乃是遷徙去漢中郡編戶,或許亦能恰逢其會。”

  “呵~~~”

  亦讓霍弋冷哼了聲,似笑非笑的,側頭橫瞥一眼而至,“北伐未始,何謂功勳未立邪!”

  頓時,趙廣臉色一僵。

  不甘示弱,一拳便杵過去,“竟你多舌!”

  “哈哈哈~~~~~”

  “哈哈哈~~~~~”

  隨之,弱冠之齡的二人,皆縱聲大笑。

  而目睹他們二人嬉鬧的鄭璞,也忍不住莞爾。

  亦側身步前,與他們並肩駐足,負手眺望關隘外的峽谷。

  但見皓月如水銀迸裂,灑滿人世間,鋪展於白龍江上,蕩漾起了如絹的波光,似是一條銀線,帶著關隘上人兒建功立業的冀望,蜿蜒而去。

  晝夜不息。

  只是看著看著,他心中又猛然一頓。

  他倏然想起,諸葛喬與關興從去歲開始,便被丞相遣去各郡縣駐軍營地,與士卒同食同住,觀摩歷練軍中事務。而從汶山郡募兵歸來的糜威及龐宏,則是被遣去征西將軍、永安督陳到麾下歷練。

  再加之,如今張苞接替廖化,被授職為廣石督.........

  亦意味著,被授於建號的新軍,以及被器異的後輩,丞相諸葛亮已悄然授以職權歷練矣!

  大漢功勳二代,羽翅初豐的雛鳥,皆得展翅矣!

  而自己所領的玄武軍,僅僅是護送糧秣輜重,前往漢中郡?

  趙廣與霍弋一直未得征戰之機,丞相焉能視而不見邪?

  至於自己這兩年升遷太快,是否丞相會有厚此薄彼的考慮,不好過多提攜,亦然不需要擔憂。

  自夷陵之戰後,丞相提攜後進,一直有不吝擢拔的果決。

  如馬謖,先於蔣琬被辟為參軍。

  譬如馬忠,被先帝讚賞一言,丞相先擢為門下督,再授職牂牁太守,使之獨督領一軍討伐南中叛亂。

  如今自己,亦不會有異!

  嗯,若果真如此,討伐陰平氐王強端之事,莫不是將授於我?

  難怪,子睿兄身為我監軍,卻是於護糧調令下達的十數日前,被丞相授於別事,遣去陽安口尋馬岱了。

  所謂的別事,應是尋馬岱討要幾個,熟諳羌氐事及地形的麾下吧?

  畢竟,當年隨斄鄉侯馬超入蜀的西涼鐵騎中,便有不少武都氐人,如今皆歸馬岱所統領。

  哈,我竟智遲矣!

  瞬息之間,心念百碾。

  讓鄭璞不由覺得,眸中那蜿蜒而去白龍江,竟是如此迷人。

  微微側頭,見趙廣與霍弋二人,依舊憑隘牆作悵然之態,不由再度莞爾而笑。

  不過,他亦沒有將心中所揣測告知。

  妄自多舌軍情,乃是重罪!

  哪怕丞相再器異於他,亦決不會輕饒之。

  是故,他輕咳幾聲,待霍趙二人側頭而顧時,便語氣淡淡的叮囑,“夜了,明日還需跋涉,且歇下吧。”

  “諾!”

  聞言,霍趙二人皆領命而去。

  翌日,踏上馬鳴閣道,生長於山脈縱橫的牂牁獠人士卒,亦有不少人臉色煞白。

  在寬不過一丈有余的木棧道上行走,被兩側斷崖峭壁擠壓呼嘯連綿的山風襲面,那種滋味,非親歷者,不可知也!

  軍中的數十滇馬,皆以布帛蒙眼,被霍弋的部曲牽著,堪堪行走其中。

  時而,會因為那依著木柱而系的鐵索護鏈,被山風肆意拽搖作響,驚得嘶鳴一聲。

  亦讓眾人心中忐忑不已,唯恐其受驚而躁動。

  而鄭璞終於知道,為何昔日霍峻能斬殺張魯大將向存了。

  想必,乃是張魯軍撤軍之時,向存殿後。而霍峻見敵軍踏上了馬鳴閣道,便率精銳出擊,趁敵軍堵於閣道無法回援,得以陣斬賊酋!

  其中,敏銳的觀察力,與捕捉戰機的果決,缺一不可。

  嗯,竟是不知,霍弋有其父之風否?

  若不,此番征伐陰平氐王強端,便讓他領前部試試?

  然而卻是如何,讓同樣心懷臨陣覓功勳的趙廣,不覺得厚此薄彼呢.......

  且行,且思。

  鄭璞手扶鐵索護鏈,步履緩緩,將傅僉護於棧道內側。

  卻是不想,傅僉昂起頭, 露出臉上一絲倔強,“先生,我不懼高,亦不畏道險。先生不若去督促其他士卒?”

  呃,此小子!

  心中不由泛起一縷笑意,鄭璞斂容作色,“小子聒噪!既然不畏道險,那便誦書!我授於你的《捭闔策》,可熟記於心否?”

  “回先生,未曾。”

  垂下了腦袋,傅僉聲如蚊蚋而答。

  旋即,又連忙舉起,一直執於手中的《捭闔策》飛箝篇,大聲而誦。

  熟悉的聲音入耳,鄭璞心中稍寬。

  至少,目睹那搖搖晃晃的鐵索護鏈,似是亦無那麽令他心魄晃蕩了.......

  嗯?

  鐵索?!

  倏然睜大眼眸,鄭璞前後顧盼閣道外的陡峭山壁。

  似是,此處可以索道纖之,掛墜以滑輪,以高低重力慣性將糧秣運送吧?

  蜀江之水,以爽烈而聞。

  蜀郡臨邛縣古石山之鐵,素以剛而聞。

  而相府西曹掾蒲元,以鑄匠特異常法而聞,應能冶煉出好鋼做滑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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