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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臣》第九十五章、亢銳
  無可通行兵馬岔路的景谷道,兩校兵馬想隱匿蹤跡蟄伏,無異於癡人說夢!

  然而,霍弋做到了。

  抑或者說,乃是鄭璞將人心及慣性思維,算無遺策!

  霍弋所領的士卒,大多都是南中蠻夷,慣於翻山越嶺尋獵物及山貨,亦十分善於隱匿行蹤。

  進發之時,鄭璞便特地囑咐,讓他們沿著白龍江而行走,穿行於亂石及河畔中,盡可能不去踩踏草地,抑或劈砍草木顯了蹤跡。

  且,他選擇蟄伏之地,乃是一處峭壁上。

  是山巒漫出白龍江,突兀斷掉的峭壁,離地二丈有余。

  四面空曠,行走於景谷道上,無需派遣兵馬遣去探查,便可以一目了然。

  而霍弋等人卻是於此,讓善於攀爬的士卒,先登而上,以麻繩捆系山石,隨後全軍皆接力而攀上,隱入峭壁上的山林中。

  如此做法,莫說橋頭戍圍主官符章不會意料得到。

  就連霍弋剛聽罷,鄭璞的細細叮囑,都不由心中歎服不已。

  那時,他心中終於明了,為何素來重僚佐品德的丞相,會對性情剛愎狠戾的鄭璞如此器異!

  鄭督軍,何止於胸有籌畫之能哉!

  人心亦算盡矣!

  且,他竟年齒方二十有一,委實天縱奇才也!

  我大漢後進者,孰人比肩?

  此乃上蒼不絕我大漢,眷顧所賜也!

  丞相見微知著,焉能以等閑之輩而視之?

  庸碌如我,竟先前心中尚且對他頗有腹誹,唉........

  心中對鄭璞大為改觀的霍弋,卷縮身軀趴在山石上,居高臨下目睹著遠處景谷道上,浩浩蕩蕩往白水關方向進發的氐人部落。

  不由,又為鄭璞擔憂起來。

  約莫五百騎先驅,有六百步卒殿後,尚有近千人邑落牧民,賊眾竟如此之多!

  不知督軍那邊,能撐到我率軍逆戰否?

  遠在三十余裡外的鄭璞,答案乃是無須擔憂!

  於野外以步抗騎,大漢從武帝擊匈奴時,便大量采用了武鋼車,結車陣而戰。

  武剛車,乃是一種兵車,長二丈,闊一丈四,車外側綁長矛,內側置大盾櫓。

  可以運送士兵、糧草、武器,也可以用來作戰。

  作戰時的武剛車,車身蒙上牛皮犀甲,捆上長矛,立上堅固的盾牌。

  幾輛武剛車環扣在一起,便可成為堅固的堡壘。

  士卒們庇護在盾牌車體後,刀盾兵及長矛手守護弓弩手,讓他們心無旁騖的,通過武剛車上的孔洞,傾瀉弩矢。

  然也!

  有武鋼車,就能組成大漢對抗遊牧民族最大的殺器:強弩陣!

  譬如昔年李陵出塞,於浚稽山以五千步卒抗匈奴十一萬,臨陣斬殺數倍,讓匈奴鞮侯單於心生懼意,一度生出退兵之念。

  然,亦很可惜。

  漢軍候管敢臨陣叛,道出漢軍弩箭將盡的底細,導致漢軍兵敗、李陵突圍時被俘。

  李陵被俘時還歎息了一句:“復得數十矢,足以脫矣。“

  抑或說,若弩矢充足,漢軍以步戰騎,哪怕迎戰敵二十余倍,亦能不敗!

  自然,鄭璞非狂妄之人。

  臨陣調度之能,不敢自比將門之後的李陵。

  不過,他心中覺得,有武鋼車與充足的弩矢,以及百戰余生的兩百老卒,只需堅守到霍弋率兵於後方襲來,亦不算狂妄吧?

  白水關軍輜庫存,所有的弩矢都被他搬來了。

  一百五十張弩,其中有數十張,乃是需要用腳或腰部助力上弦的蹶張弩和腰引弩。

  腰引弩的弓力,可達七八石!【注1】

  對比大黃弩,亦然不遜色幾分了。

  膂力過人的趙廣,便手執了一張,看有無狙殺氐人大酋的機會。

  源於僅僅兩百士卒,無法塞道而扼守的乾系,鄭璞讓士卒們循著山脈走勢,尋了個拐彎的峭壁落下營寨。

  背有峭壁可依,受敵面僅兩側。

  且是擺出了圓陣。

  此乃野戰防禦時,一種環形戰鬥陣形,金鼓旗幟部署在中央,系古代“十陣”之一。

  十余具武鋼車,被交錯陳列在前。

  長矛兵在後,將矛架在了盾牌上,矛身有一半冒出來,尖銳鋒芒正得意招搖著陽光的冷芒。與武鋼車外側綁著的長矛,連成一片後,便成了攻守皆備的壁壘。

  近觀,長戟長矛茂密如林,像一隻受驚的豎著刺的刺蝟。

  遠顧,如同汪洋中的礁石傲立,準備著迎接驚濤駭浪的拍打。

  藏身在武鋼車內側大盾後面的弩兵,依托著刀盾兵舉盾防禦,利用武鋼車大櫓鏤空的空隙,已然裝上了弩矢待命。

  如此做法,讓率兵趕至的氐王符章,不由眼角抽搐。

  遊離生存在於漢魏之間,他並非無見識之人。

  深知漢軍軍械精良,強弩的射程與威力,遠超過氐人的弓箭。且強弩矢穿透力極強,氐人的皮甲與木盾根本抵擋不住。

  兩百漢軍以武鋼車結陣而守,若想攻破,己方至少要付出數倍傷亡。

  除非,自己圍而不攻,坐等漢軍糧盡不戰而潰!

  然,此種念頭想想便作罷。

  莫說他僅讓士卒攜三日之糧而來,那白水關的漢軍得了消息,安能不出兵來救援邪?

  就是不知道,此些漢軍士氣如何?

  見我引近兩千步騎而來,是否人心惶惶?

  帶著眾大酋駐馬於白龍江畔,眺望漢軍森嚴的陣列,心中微有憂慮。

  倏然,他耳中似是聽到了,一絲很微弱弦響。

  定眼看去,竟捕捉到了一點星光,正奔著自己的胸膛而來!

  頓時,他滿腔思緒都拋出九霄雲外,渾身都激起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急忙依托精湛的騎術,將身體往後折去,後腦杓剛貼到馬臀上,就感覺鼻尖有股勁風尖銳的呼嘯而過,火辣辣的疼。

  但他沒有心情品嘗疼痛,因他是幸運的。

  隨他身後的一個倒霉大酋,已經一聲不響的,栽落馬下當場斃命了。

  “威武!!”

  漢軍陣內,猛然爆發了一陣歡呼。

  但手執腰引弩的趙廣,卻是狠狠的揮拳,一臉意猶不足。

  他本是想偷摸狙殺,那立馬中間的賊酋,那料到卻是誤中副車!

  且,賊子受驚後,已然轉馬歸去了。

  不過,正於牙旗下的鄭璞,卻是橫笛於唇,將那激昂的旋律傾瀉而出。

  讓所有漢軍士卒,都放聲與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聲渾厚,豪邁震天。

  亦讓馳馬歸去的符章,徹底絕了如何威懾漢軍士氣的念頭。

  唯有強攻了!

  “挖灶造飯,明日死戰!”

  符章以手觸了下鼻尖,痛得齜牙咧嘴,亦忿怒的吼出了命令。

  嗯,從橋頭趕至時,天色已幕。

  一夜無話。

  翌日,天際線外的東方,微微露出魚肚白,朝陽方從山巒中跳躍而出,將紅光灑落人間,氐人軍中擂鼓聲大振。

  各部兵馬已然列陣畢,在各自大酋的呵斥下,緩緩而來。

  而走在前面的兵卒,都手持著小圓盾,更多的是幾塊木板拚湊而成的四不像。

  “進則生,退則斬!”

  立於大纛下的符章,衝著所有部落大酋,音容俱厲,“今日不踏破敵陣,我歸去後傾出族人踏平爾等部落!”

  而且還讓長子符健,領五百騎卒,執刃督戰行軍法。

  但有聞鼓不進者,擅自後退者,皆斬之!

  眾大酋無奈,卻不敢反駁。

  一來,符章乃是讓自身所率的六百步卒,充任先登。

  另一,則是以符章部落的實力,真有將他們悉數踏平的實力。

  他們只能奮發了骨子裡的悍勇,鼓噪起族人的決死之心,冀望能一戰而定。

  “咚!”

  “咚!咚!”

  振奮的鼓聲響起,拉開了戰爭的序幕。

  只見許多氐人執刀橫盾,離開陣列開始往前拱,待進入一百五十步內,便發足狂奔,怒吼著往漢軍車陣衝鋒而上。

  “死戰!”

  “死戰!”

  一時之間,聲音響徹河畔,讓安安靜靜流淌的白龍江,都起了漣漪。

  然而,漢軍陣內一片死寂。

  接過臨陣指揮權的趙廣,雙眸死死的盯著方才讓士卒,拋射出計算距離的箭矢,哪怕氐人都衝入了百步內,都沒有下令射擊。

  他想待氐人衝進六十步以內,再射出弩箭。

  中箭的氐人,無論死不死都會哀嚎倒地,會絆倒或者阻礙後續氐人們的衝鋒。

  而且這個距離,己方的弩箭可以洞穿木盾了,氐人們在此距離內不會有時間再度結陣,從而淪為靶子。

  說時遲,那時快。

  “擊!”

  趙廣猛然暴起一聲怒呵,讓弩兵們扣壓下了懸刀。

  短而粗的弩箭,在衝鋒而來的氐人陣中,綻放了無數血紅而又妖豔的花兒。

  射出弩箭的兵卒,立刻就側身讓出大盾的鏤空,蹲下來上弦。

  另外一個弩兵立刻就湊過去,將弩箭矢鏃瞄準。

  三段射的技法,讓弩箭射擊沒有間隔,也讓叛軍們猶如大風席卷而過的秋天麥子。

  伏倒一片,哀嚎連綿。

  同樣也激起了他們誓死如歸,愈發悍勇而衝。

  這種前赴後繼送死的勇氣,就連作為敵人的鄭璞,觀戰時都傾佩不已。

  然而,或許是符章“不勝盡斬之”的命令,太過於激奮人的潛力。

  那些氐人在各大酋的率領下,都紅了眼睛。兀自將手中的盾牌,橫著脖頸前方,無視了弩箭的持續襲來,大步跨過族人的屍體,狂奔而至。

  “殺!”

  “殺!”

  他們將胸膛內的戾氣,用簡短的話語宣泄出來。

  也讓趙廣於鄭璞盡蹙眉。

  對方以不計傷亡的戰術,正中了漢軍的軟肋:兵力太少!

  一地伏屍,滿山道哀嚎。

  比預想中更快,僅僅兩刻鍾後,強弩陣的壓製優勢,便被氐人的悍不畏死給抵消了。

  氐人仗著人數優勢,已經陸陸續續衝到了武鋼車前。

  借著狂奔而來的慣性,有人矮身,雙腳一蹬地面,用盾牌護著肩膀就撞上來,冀望能撞斷武鋼車的大櫓。

  就是有些可惜。

  大櫓本來就厚重,他們撞擊的力度,只能讓大櫓晃了晃,而不是倒塌。

  亦有機靈的,直接揮刃亂劈綁在車上的長矛。

  冀望能擴大空間,揉身進入與漢軍短兵相接,血濺三尺。

  “抬矛!”

  “刺!”

  壓陣的趙廣此時猛然厲呵,讓長矛兵將手中兵器橫直,用力捅出去。

  “噗呲!”

  尖銳鋒刃入肉的聲音,繼續傳唱著死亡的旋律。

  衝到跟前的氐人,至少有一半都捂著胸膛倒在血泊中。

  然而一個死去,又有一個衝上來,猶如春天裡那生生不息的綠意一樣,一直彌漫在漢軍的雙眸中。

  捆綁在車上的長矛,被砍斷了。

  厚重的大櫓,亦然被無畏死亡的氐人們給撞到了。

  那些伴著大櫓倒地,而顯露出身軀的弩兵,雖然長矛兵極力在掩護著,有扎甲在身防禦著,卻依然有了傷亡。

  “退!拔刀!”

  趙廣再度出聲。

  兵卒們迅速將長矛往前一突,不管有沒有刺中,就松手後退,讓出武鋼車的通道。

  別在腰側的環首刀,也伴著冷芒出鞘。

  對此,氐人們一陣歡呼。

  急不可耐的,衝進武鋼車連環中狹小的通道,亦有攀爬上武鋼車,試圖一鼓作氣衝破軍陣,卻是迎來了死亡。

  交錯擺放的武鋼車,通道太逼仄了,隻容一人通過。

  且當氐人衝出通道後,就迎來兩側漢軍兵卒雪亮的環首刀。

  那些攀上武鋼車,跳躍而下的氐人,亦然會在半空中,就迎來兩三支長矛的親吻。

  “擂鼓!”

  “催戰!”

  立在牙旗的鄭璞對著軍鼓手吼出一句,便拔出利刃,於乞牙厝的護衛下衝向前。

  “戰!”

  “戰!”

  主將的身先士卒,總會激起所有人的誓死跟隨。

  小小的圓陣,漢軍士卒們士氣如虹的,吼出永不後退的宣言。

  一方悍不畏死衝來,一方半步不讓的誓死捍衛,讓被劈飛的殘肢、被劃破腔腹流出的肝髒,還有被削去半個腦袋殘渣,主宰這一方天地。

  刀光雪亮,矛尖耀眼,箭鏃破空,匯聚成為死神嘴角蕩漾的微笑。

  每一刻,都有人伏倒在地。

  每個瞬息,都有人哀鳴著,告別這個冰冷人間的不值得。

  陰平這片貧瘠的土地,貪婪的汲取著鮮血,盡情享受著人類自相殘殺的饕餮盛宴,笑納著人類的生命回饋。

  或許,這條山道於明歲長出來的雜草,至少有半丈高吧?

  趙廣一手執環首刀,一手執短矛。

  帶著兵卒守在武鋼車後,盡可能遏製住,不讓更多氐人衝進來。

  臉龐和衣甲上,都濺滿了黑紅的血液,卻沒有耽誤他怒睜的眼睛和咆哮如雷。

  掄圓了環首刀,將一個氐人連頭帶肩膀給劈開;借著身體往左前傾的力度,左手執著的短矛高舉過肩,順勢捅入了另外一個氐人口中。

  力氣之大,連牙齒都迸飛了好幾顆。

  直起身體之際,飛起一腳就將身前還未倒下的身體,踢向繼續前赴後繼的氐人,絆倒了好幾個。

  “殺!”

  再度一聲怒吼。

  趙廣環首刀與短矛再度交錯向前。

  以無數氐人的屍體,堵住了武鋼車通道,端的悍勇無比!

  鄭璞這邊,亦然不弱。

  有勇猛無比的乞牙厝在身側,他迸發了無窮無盡的勇氣。

  長柄鐵蒺藜狂舞,砸碎了無數頭顱,長劍閃耀,猶如毒蛇吐信刺入氐人的咽喉或眼睛。

  小園陣堅如磐石,任他東西南北風,兀自巍然不動!

  殺與被殺的僵持,約摸持續了半個時辰,氐人的攻勢就出現了頹勢。

  不是他們匱乏了赴死的勇氣,而是地上層層疊疊的屍體,嚴重阻礙了他們衝過來的道路。

  從武鋼車前三十步,到小圓陣前,每一寸土壤都犬牙交錯的,疊了兩具屍體以上!

  讓他們連落腳的縫隙都沒有。

  這種一不留神就被絆倒和久戰不下的挫折,讓氐人們的氣勢也在消逝,眼睛慢慢變得不再血紅。

  “嗚~~~”

  “嗚~~~~~”

  而就在這時,氐人後陣吹響了撤退的牛角號。

  符章不負被氐人讚為“智者”。

  在後方觀看戰局的他,已經看出了氐人們後續乏力,已經無法再建功,索性先讓他們撤退回來。

  自然,他不會放棄進攻。

  而是讓長子符健的五百騎,皆下馬持弓,拋射!

  壓製漢軍不敢冒頭,順勢清出道路,然後再遣生力軍盡數壓上,打算一舉竟功。

  “呼.......”

  “呼..........”

  趙廣將手中的短矛,用力擲出,狠狠扎進一名掉頭往後撤的氐人後,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不管地面早就粘稠無比,早就腥臭無比。

  激戰過後的他,就覺得自己的胸腹中,仿佛是被人扔進去了一堆炙熱火炭。

  燙得疼, 燒得慌。

  然而,當無數箭矢,從天上落下來時,他瞬息間變得生龍活虎。

  貓著腰躲入盾櫓防禦內,雙眸死死盯著,外面正在拉扯屍首的氐人,心中有些急切。

  雙方兵力懸殊太大,恐小圓陣於下一波,就被攻破了........

  “咚!”

  “咚!咚!”

  戰鼓如雷,聲聲催。

  鬼哭狼嚎的氐人,再度紅眼而來。

  然而,浴血無數的鄭璞,卻是大聲的笑了。

  所有的漢軍,也都歡聲如雷。

  因為他們看到了,氐人大纛後方,有一杆繡著“玄武”兩字的軍旗,已經掙脫了大地束縛,迎風招展!

  【注1:東漢時腰引弩,圖見濟寧武氏祠畫像石中。《晉書·馬隆傳》稱腰引弩,強度為三十六鈞(約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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