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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臣》第八十七章、難全
既盡知之,猶有言諫之?

 對鄭璞似是相悖之論,丞相諸葛亮略作思緒,心中便有了一絲了然。

 有疑惑,不過是無有出兵之念,故不曾有思罷了!

 “子瑾意所指者,我知矣!”

 是故,丞相亦然眉目舒展,笑顏潺潺而謂之,“兵出之處,莫若陰平氐王強端也!”

 “然也!”

 聞言,鄭璞擊節而讚,歎息出聲,“璞窮十數日之思,方有所得;丞相須臾之間,便一矢中的。故可謂,璞所進之言,無異於班門弄斧,螢火灼皓月之輝耳!”

 “呵呵~~~~”

 輕聲而笑,丞相擺了擺手,示意鄭璞莫作阿諛奉承之言。

 隨即,又揚眉發問,“費文偉方歸來數日,子瑾竟已思慮十余日。莫非子瑾早有所料,孫吳必邀我大漢出兵策應邪?”

 “回丞相,璞雖小有自負之心,卻不敢稱有未卜先知之能。”

 鄭璞笑容可掬,連忙解釋,說道,“璞從金堂峽歸來之時,得知丞相外出署軍治戎,乃閑作自思,如北伐出兵之途、關中以及隴右各方勢力等。今得丞相示孫吳國書,故有感而發,非是有先見之明耳!”

 “善!”

 作恍然態,丞相含笑,輕謂之,“夫籌畫士,未雨當綢繆,子瑾可當此謂也。”

 言罷,便憑案起身,轉去兩側庋具。

 尋了一陣,便取出一牛皮輿圖,步來幾榻鋪展而開,側坐細細掂量,捋胡而思。

 正好跪坐幾塌側的鄭璞,探頭而顧,方發現此乃雍州一帶的輿圖。

 繪圖不算精細,僅是大致劃分了隴右各郡縣,以及標注山川河流、關隘戍圍,以及道路走向與逆魏在隴右安置羌氐部落的地點等。此圖,應是駐守陽安口的馬岱,以利誘羌氐部落交易戰馬,然後暗中遣細作探知軍情而畫的吧?

 原來丞相為北伐計,已綢繆如此之多矣!

 心中大為詫異的鄭璞,不由歎服不已,對丞相謀事之謹慎與仔細的感官,再度上了一台階。

 而正細細查看輿圖的丞相,對此自是不知的。

 他心中正思慮著,鄭璞所諫之言,遣兵策應孫吳,攻陰平氐王強端能否可行。

 陰平郡,前身為廣漢屬國,隸屬益州。

 地小民寡,僅轄“陰平道、甸氐道、剛氐道”三縣,世為氐人所居,時稱陰平氐。安帝設屬國以來,僅遣漢家官吏駐陰平城,宣漢威興文教。【注1】

 會先主劉備定蜀,欲圖漢中郡。

 乃先遣張飛督吳蘭、雷銅,進軍武都郡,圍困治所下辯縣;別遣馬超入武都,以其於羌氐部落威信素著,召武都及陰平各部氐人共襄大事。

 而先主自身親率主力,躡其後。

 其計乃是誘漢中夏侯淵,棄陽安口險隘出兵救武都郡,而趁虛陰奪其郡也!

 然,夏侯淵不中計,堅守不出。

 魏武曹操得聞先主出兵,乃遣曹洪、曹休兵出關中,走陳倉道來救援。

 是時,馬超募得武都陰平各部氐萬余人,正行於道,尚未趕至。張飛乃令吳蘭督軍困城,自身領本部移營於下辯縣西北固山,作疑兵,欲斷曹洪等援軍後路。

 意圖拖延時間,待馬超各部氐人合兵後再戰。

 然而,此計被曹休識破,當即領虎豹騎長驅下辯縣,豕突吳蘭所督。

 大破之,陣斬吳蘭部將任夔,解下辯之圍。

 張飛勢窮,乃引兵與馬超合,同向東去會合正攻陽安口的先主劉備。而吳蘭則是引殘兵,於其副將雷銅建議下,取道陰平,走景谷道歸白水關。

 雷銅者,本為陰平氐人也。

 然,陰平氐王強端,見馬超昔年敗於隴右、今張飛又失利於武都,乃沿道襲殺吳蘭、雷銅傳其首於逆魏,又誅殺先主所置的僚佐,舉廣漢屬國而降魏。魏武曹操乃改廣漢屬國為陰平郡,授強端以氐王率族人抵禦蜀地。

 後,夏侯淵戰死,魏武曹操親率軍來爭漢中。

 別遣徐晃督軍,以強端族人引路,取道陰平走景谷道,長驅擊陳式等十余部守備的白水關。

 陳式等十余部皆大潰,於馬鳴閣道中跌落山崖谷底而死者無數。

 待魏武曹操爭漢中無果,撤兵歸去。

 恐先主劉備據漢中後,頻頻進軍下辯虜民劫掠資財。

 又以武都郡孤遠,難以馳援,乃令武都太守楊阜徙武都之民萬余戶,往京兆尹、右扶風安置;遷氐人諸部往天水郡安置。

 陰平氐王強端,不徙,領郡自安。

 後魏武崩,雍涼兩州羌胡叛亂,屢屢有之。

 逆魏疲於應對,強端乃逐漸恣睢跋扈,托辭郡窮困不上貢,猶如割據。

 逆魏以陰平地緣偏遠,不責,亦無恩親。

 是故,鄭璞諫言,出兵三五千討陰平,哪怕逆魏得知,亦不算緊要之事。

 於逆魏而言,乾系關隴安危的,乃是巴蜀是否出兵武都郡。

 因武都境內陳倉道可入關中、祁山道可襲隴右。

 一旦被巴蜀所據,戰雲將密布催天來,逆魏西北疆域鐵馬金戈無寧日!

 至於攻陰平氐王強端,逆魏是否以為巴蜀元氣已複,而心生忌憚,倒也無需擔憂太多。

 其一,乃是先帝劉備生前,對強端嘗有切齒。

 謂曰:“失陰平之地及喪兵,皆賊酋強端之由也!”

 只是漢中之戰罷,襄樊之戰再起,後又有夷陵之戰,是故巴蜀不曾對強端用兵,亦讓益州疆域一直缺了一隅。

 今巴蜀討平南中諸郡之叛,想報先帝之恨,亦是情理之中。

 另一,設身處地,巴蜀攻陰平,亦是為自身防禦所慮。

 昔年徐晃曾長驅而入,走陰平郡的景谷道襲白水關,從中折斷蜀地與漢中郡的聯系,巴蜀自然記憶猶新。

 亦然,會想亡羊補牢。

 如若別遣偏師,出其不意、趁其不備,擊敗陰平氐王強端,應不難吧?

 且,擊敗而不據其地,僅虜其戰馬牛羊、糧秣資財而歸,再據景谷道修築關隘戍圍,作守備之勢,應不會對逆魏打草驚蛇吧?

 垂眉捋胡而思的丞相,心中悄然自問。

 嗯

 今輔元弼與王子均等人,尚在南中討余叛,北伐還須兩三年籌謀之功。

 哪怕,攻陰平讓逆魏有所警覺,我大漢再蟄伏兩三年的時間,應也盡數化去了。

 心有所決斷的丞相,睜眸起身,小心將輿圖收起。

 “子瑾今所言,頗有可取之處。”

 再度入坐後,方目視鄭璞而笑,“不過,孫吳若發兵伐逆魏,尚在數月之後。我大漢是否出兵,是時且看形勢如何再作定論吧。”

 且觀形勢如何,自然是看逆魏有無再伐孫吳,抑或者孫吳乃是想攻荊北或壽春合肥。

 畢竟,逆魏南線統帥,都督荊州兵事的夏侯尚歸雒陽養病、似是命不久矣的軍情,不僅孫吳遣細作探知,丞相亦有所關注的。

 而夏侯尚若是病故,必然乾系到逆魏廟堂決策。

 且靜觀之,再作定論也好。

 果然,謹慎如丞相,推崇謀定而動,事事皆穩如太山。

 鄭璞聽罷,不由心讚一聲,亦連忙頷首稱是。

 隨即,又大禮而拜,朗聲請命,“丞相,若他日如今所言,遣偏師擊陰平賊強端,璞雖不才,亦敢鬥膽請命,領軍而往!”

 “呵呵,子瑾莫是,心有慕於那毛遂耶?”

 不出意外,鄭璞甫一話落,丞相便囅然而笑,還打趣了句。

 或許,丞相自身亦沒有發現,源於鄭璞諫言屢屢有裨益,以及所彰顯出來的才學,讓他對鄭璞態度,已然隱隱類同於馬謖了吧。

 趣言笑罷,丞相才斂容,“他日之事,子瑾先不必爭之。嗯,先前所徙的獠人部落,胡偉度已大致編戶授田畢,紹先與義弘不日將率兵歸來成都,子瑾以後多留意兵事吧。”

 咦?

 此言是說

 若我能將本部兵卒操練得當,屆時便有機會率軍攻陰平?

 對於丞相沒有當即應下,卻又隱隱透出勉勵的口風,讓鄭璞遐想聯翩。

 亦不敢再爭,連忙拱手作禮。

 “諾。璞領命。”

 而此時的丞相,似是已不支困倦之色,正以肘撐案幾,闔目輕揉著鼻根。

 聽聞,也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告退。

 鄭璞見狀,不敢再多擾,輕輕起身,小趨步緩緩而退。

 待退到門扉,將轉身而去時,又忍不住輕聲說道,“丞相,北伐非一日之功,還請丞相為國多惜身,努力加餐。”

 說罷,不等丞相回復,便推門而出。

 亦讓丞相聞言,手中動作一頓。

 略略睜目,看他輕輕掩門的舉動,不由嘴角微微泛起弧度。

 似是,類似的話語,幼常亦有言過吧?

 思至此,丞相倏然斂容,從案幾後尋出兩份述表,逐一展鋪於案幾之上。

 隨即,眉目間,便有一絲憂思繾綣流連,久久無法抹去。

 兩份述表,分別為馬謖與魏延所稟。

 所敘之事大體相同,皆是近幾月漢中郡畫田、士卒演武操練、各類物資調度等等。

 然而,言辭卻迥然不同。

 馬謖的述表,隱隱有所抱怨,聲稱自身被掣肘,許多事務無法如臂使指。而魏延的述表,則是直白得多,直接指摘馬謖不諳軍中事務,常有不妥之舉。

 其實於丞相心中,看罷哪還會不明之處?

 無非他們二人,性情不契罷了!

 馬謖少有異名,心中頗自負才學,性情與行事皆鋒芒畢露。

 於成都之時,便隱隱有人私言誹議。

 而魏延乃先帝劉備部曲出身,鞍前馬後,鹹有辛勞。

 每戰爭先,不惜性命,登鋒履刃唯恐為他人後,亦建功無數。

 漢中之戰後,被先帝力排眾議,拜為鎮遠將軍、領漢中太守,倚為國之藩籬。但為人自矜且桀驁,能善待士卒,卻不屑儒生學士,頗類同於昔日的關侯。

 二人如此性情,放在一起共事,矛盾頓生亦在所難免。

 對此,丞相心中早有意料,卻仍舊有一絲失望。

 非是對魏延,乃是對馬謖。

 是也,乃馬謖!

 蓋因丞相對馬謖深器異之,所期極高。

 常將其視為可繼己之後,成為扛起光複漢室旌旗的人!

 執國者,當有虛懷若谷、海納百川的胸襟。

 然而,馬謖不過與魏延共事數月,卻是已經在歲末述表中,隱隱有所指摘了。

 魏文長乃乾城之將,被先帝倚為國之藩籬的股肱!

 為何幼常不能尊其才,與睦之?

 莫非,以幼常之智,竟不知被我遣去漢中任事之意耶?

 尚有子瑾,年齒輕輕便有謀善斷,且頗能得士卒之心,牂牁之戰已有將略嶄露頭角。

 假日時日,似是可繼法孝直籌畫之能,亦或許能續關侯督率一方之才。

 然而,此子性情亦剛愎、狠戾,竟兼得法孝直與關侯之短!

 既似得其長,卻又兼得其短,為何不能兩全邪!

 定國性情倒是頗佳,且有其父之能而無其父之短,但奇謀策算卻不如子瑾多矣。

 莫非,上蒼所眷之奇才者,皆不忘賦予桎梏乎!

 可恨兮~~~

 亦可悲哉!

 悠悠蒼天,何薄於我大漢也!

 昔日我大漢雋才,猶如過江之鯽,濟濟一堂,卻皆以高才早世!

 今唯剩寥寥數人,又皆有弊短!

 唉

 心中一記深深的歎息。

 滿目疲倦,隱隱有幾分心力憔悴的丞相,緩緩將兩份述表收起。

 又微微搖頭,方步來幾塌,卷衣而臥。

 近一月,奔波於各郡縣軍營,他白晝觀兵演武、幕夜署朝政之事,一日得憩眠的時間,僅僅兩個時辰。

 且常有減時,不曾有過之。

 只是,今好不容易可得休憩片刻,明明困乏異常,卻是久久不能入眠。

 那縷憂思太會糾纏,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輾轉反側之際,讓木塌不時吱吱作響,不絕於耳。

 或許,唯有這張見證過丞相無數次挑燈夜戰、夙夜憂歎的木塌,方能明白他心中的無奈,因而心生憐憫,努力發出聲響來共鳴一二吧?

 日暮時分。

 結束今日署事的鄭璞,步出丞相府,安步當車而歸。

 近數日,又是風雪連綿不休,觸目所及,盡是銀裝素裹。

 似是,近些年冬日的嚴寒,年賽一年。

 雖未曾有聞,黎庶百姓凍斃之說,但大雪壓塌房屋草廬之事,卻常有之。

 巴蜀之地,尚且算好的。

 聽聞逆魏所據的雍涼兩州,近些年頻頻有羌胡部落聚眾而叛,便是冬日大寒使牛羊凍斃無數,無力承擔賦稅之故。

 就是不知,屆時我大漢率軍北伐,此些羌胡會不會群起來附?

 思至此,鄭璞不由又想起了,今日與丞相的坐論。

 之前在署屋內侃侃而談,今被寒風夾雪一吹,方感覺自己請命率軍攻陰平,有些過於冒失了。

 若往好處想,乃是一腔報國的赤誠之心。

 但往齷齪裡去,卻是貪功慕權,汲汲營營之徒也!

 所幸,丞相無有責。

 就是不知,心中會對我如何作想?

 倏然止步,攤開手掌,接住了一片雪花,看它在手心溫度中慢慢消融。

 行事素來果決的鄭璞,竟生出一縷患得患失來。

 不過,並沒有持續多久。

 一陣朔風,裹著雪花呼嘯襲來,糊了他渾身。

 無數小雪粒從衣領鑽入,雀躍且歡快的在肌膚上肆意撒野,讓滿身汗毛激靈豎立。

 罷了!

 事已然,何必多思而自擾!

 鄭璞心中憤憤的咒罵一聲,連忙疾步往城西小宅而歸。

 待及家,兼門房的扈從鄭乙,連忙啟門迎入,拿起打理衣裳的小笤帚, 幫鄭璞掃去一身雪花。“家主總算歸來了。”

 手上動作迅捷,嘴上亦不慢,音容頗為欣喜,“未時剛過,句錄事便攜妻過屋來訪,見家主未歸,便辭別而去。但留言說,他在家中設宴,讓家主歸來後往赴。”

 孝興竟歸來成都了?!

 甫一聽聞,鄭璞便喜上眉梢。

 旋即,又詫異不已:孝興何時在成都置下宅院了?

 亦連忙催聲而問,“孝興留下的地址在何處?”

 扈從鄭乙露齒一笑,“回家主,就在隔牆之屋,原先柳司馬之宅。”

 

 【注1:《後漢書·百官五》有雲:凡縣主蠻夷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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