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沙彌是個棄嬰,剛出生就被遺棄在廟門前,被寺裡人收養。因不知其生身父母,和尚們給他起了個“天與”的名字。他從小在寺中打雜,後來受了沙彌戒,改名天宇。他生性木訥不善言辭,不討人喜。
武松見天宇忠厚勤勉,頗對胃口,便專門叫來服侍自己。平日裡也教天宇打熬氣力,摧拔筋骨,並傳授了他一套拳腳功夫,不過並沒有教他兵器,也不許天宇喊他師父。
天宇極能吃苦,六七年裡,便將這套“伏虎拳”練得爐火純青,也從一個黃口小童長成了一個虎背熊腰的青年。只不過,他從未和武松以外的人交過手,並不知道自己的武藝究竟如何,以他赤子心性,也絲毫不在意這些,只要能每天隨在武松身邊,就覺得開心無比。
武松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在教授武藝時並無耐心,稍有差錯非打即罵。天宇並不是個天資聰穎的人,在武松手裡吃了極大的苦頭。初時每天都渾身淤青,酸痛難忍。而武松每次都會運內力替他按揉傷處,拍筋松骨,天宇感覺渾身如同被一個大熨鬥細細地熨過,一股渾厚的炙熱傳到皮肉,再透入骨髓,讓他舒暢無比。天宇每次都在這種舒適中睡死過去,也不知道武松究竟為他按摩了多久,第二天起來,身上傷痕全消,又龍精虎猛。
他不是江湖中人,並不知道武松的舉動在武林中意味著什麽。他無父無母,在寺裡受盡白眼,潛意識裡早把武松看作是最親的親人,武松對他越是嚴厲,反而讓他有種被看重的感覺,覺得在這世上還有人在乎他。
武松舉起手邊的酒壇大大地灌了一口。武松好酒人人皆知,雖犯清規,寺裡又有哪個敢管?天宇忍不住勸道:“祖師爺,還是少飲些罷。”只有他這個愣頭青會不識時務,不時勸上幾句。
他倒不是怕武松醉酒後撒潑,只是很多次武松醉夢裡說胡話,時常叫的是哥哥,卻也有幾次喊嫂嫂。武松殺嫂為兄報仇的事天下皆知,而他夢裡說出的言語卻讓天宇膽戰心驚,唯恐被其他人聽了去。
武松倒也不以為忤,說道:“使套拳讓俺看看。”見天宇不解,又加了句,“若打壞了家什,小心俺的拳頭。”天宇隻道是武松要考校他武藝,趕緊答應一聲,站定演起拳來。
武松這些年來隻教了他一套伏虎拳,相傳是峨眉月朗禪師所創,是江湖上最大路貨的拳法。武松教拳也怪,初始,要求天宇務必要氣力使足,力達四梢,拳架大開大合,讓人不能近身。等他招式純熟後,又要他收束拳架,出拳越短越好。再後來,專門讓他在狹窄凌亂的室內練拳,還不許他碰到室內擺設。
只見天宇擰身裹肘,一個跺腳,架勢一起門窗便為之一震。明眼人一看便知,這個小沙彌已經練到了氣隨意起,流轉全身的地步,在武道上算是真正登堂入室了。天宇一套拳一板一眼地使下來,鬥室中隻聞拳腳帶起的風聲和門窗不時的震動聲。
不一會兒,六十四路拳法演完,天宇以無極樁收勢,臉不紅氣不喘,屋內家什未動絲毫。他滿懷期盼地看著武松,雖知道武松極少誇人,平日裡頂多就說句“還行”“湊合”之類的話,更多時候是打罵或嘲諷,有一次還說他“樣子看起來唬人,其實也就是個吃草的”。但天宇卻甘之如飴,練得更加刻苦,隻為博得武松一句讚許。
這一次,武松仍未置可否,就在天宇有些失望地低下頭時,武松突然說道:“生逢亂世,有句話叫人不狠站不穩。
你隻對自己狠,不行啊。”語氣裡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天宇眼圈一紅,清峰祖師還是關心自己的。 武松低喝一聲“仔細看著!”手一撐禪床,騰的跳下地來,落地無聲作伏虎狀,諾大的身軀縮斂如狸貓。倏忽,身形暴起,膝肘齊發,身體裡同時傳出“劈裡啪啦”如爆豆般筋骨拉開的聲音。氣勢猛惡、一去不回,正是猛虎硬爬山的招式!武松拳式一起,人已到禪床邊,一腳跨出人已蹬上床,拳勢更上一層,直欲破牆而出!
下一刻,就在武松堪堪撞上牆壁的時候,武松猛然一個轉身,腳後跟一蹬牆,翻身直撲了下來。猛虎下山式!居高臨下順勢撲出!如山勢傾倒一泄而下,剛剛達到頂峰的氣勢又再添三分!武松大喝“站好!”說猶未了,五指如鉤已達天宇面門!天宇全身毛發悚然,猶如面對一頭擇人欲噬的餓虎,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快逃!”,只是在聽到武松那句“站好”後,硬是遏製住逃跑的本能,直挺挺站住不動。他身子盡量後仰,倒彎成弓形,腳下卻硬生生地不曾移動半分!
武松自斷臂後絕不在人前練拳,教天宇時也隻幫他矯正拳架,今日使出的這三招,凝聚了武松生平武學精華。天下會使伏虎拳的何止千萬,但真正能與大蟲放對,力壓猛虎的只有武松武二郎!
盯著滿頭冷汗的天宇良久, 武松終於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你可看明白了?世道險惡,若真到了躲無可躲、避無可避時,心裡得有一頭虎。”武松長歎了口氣,“當年教俺拳法的師傅對我說,武人心裡要藏刀。若只會恃強凌弱,與畜生何異?俺平生最見不得這等惡人,要是撞見了,定叫他吃俺一頓拳腳!可習武者心裡更不能無刀,否則,縱然練成牛馬般力氣,也免不了成為豺狼口中食。這世道做弱者往往不得好活,做強者卻常不得好死。俺教你拳,也不知是幫你還是害你,隻望你將來不會怪俺。”
天宇訥訥道:“祖師爺!天宇愚笨,得您看覷教俺本事,天宇只有感激不盡,哪敢怪祖師爺?”說著說著,語氣漸漸堅定,“俺隻恨自己本事不夠,不能幫到您,日後就算身遭橫禍,也是命裡注定,怪不得任何人!”
武松微微一笑,“以後不用叫我祖師爺了,俺也不是真出家人,哪教得了你佛法?”單手摁住天宇肩膀,“你心思純良,心志堅定,是練武的好材料,可不適合練我的武功路子,因為......”武松用手輕錘天宇胸口,“你啊,心裡沒刀。”
見天宇低頭悵然不語,武松轉身背上包裹、戒刀,就要開門離去。天宇心頭一熱,脫口而出:“祖師爺,我跟您一起去!”武松身形微微一頓,卻不回頭“癡兒!俺要去的地方你還去不得。日後有緣,咱爺倆總會相見。記住,心裡要有刀!”說完,大踏步離去。天地蕭索,寒風凜冽,吹得他衣袖飄蕩。行者武松,重出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