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府監牢內,張玉郎靠著牆,手腳未帶鐐銬,立身仰面失望沉思。
沒帶鐐銬並不是罪輕,而是作為衙差的內部待遇。若是換到刑部天牢...以張玉郎的體格,鐐銬最少得兩幅起步。
帶少了...獄卒沒有安全感。
監牢外,叔叔張繼身著綠袍官服,頭戴綠帽,身軀略顯單薄瘦小,神色愧疚懊惱。
大夏朝服製,三品以上紫袍,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緋袍,六品及以下綠袍,紅袍。
小吏用青色,平民用白色,屠夫商人隻許穿黑色,兵士穿黃衣,與黃色龍袍對應,意喻皇帝之兵。
衙差屬於府衙雇傭的衙役,沒有品級,權力來自府尹授予,衙差也可說是平民白身。
原來我亦是白身...張玉郎暗歎。
張繼是監門提督下轄的監門佐吏,文官,從七品,手無縛雞之力。
甚至,連如花似玉的老婆都打不過,因打不過而懼內,因懼內而多被同僚及左鄰右舍嗤笑。
但張繼卻一點面子沒失。
在外,逢人嗤笑時,他理直氣壯:“好男不和女鬥”,便成功挽回面子,重塑好男人大丈夫形象。
外人不明就裡,望著鼻青眼腫,臉上被撓出一道道血印的張繼,半信半疑。
在內,遭大丫頭或張玉郎吐槽時:“年紀不饒人”“短小精悍”,便成功博取兩個後輩同情,重塑長輩威嚴。
他畢竟四十五歲了,不是年輕老婆的對手,有情可原,況且還那麽細小,似乎風一吹就倒。
大夏人均年齡只有四十歲,他已經賺了五年,當得起一句老夫。
這也側面說明文人的厲害,黑能說成白。
倘若得罪一個武夫,最多挨一頓打,了不起被殺。
倘若得罪一個文人,這輩子...是永世不得翻身,甚至連家人,祖輩,都翻不了身。
俠以武亂紀,儒以文亂史。
“大郎,你要有心理準備,叔叔...盡力了。”
這次亂鼓事件,他一個老夫,能力有限。
“叔叔會照顧好大丫頭...還有你嬸嬸,你就放心的去...”
這是要放棄我...張玉郎心一沉,揮手打斷道:“叔叔,我覺得還能搶救一下。”
張繼眼神一亮:“如何搶救?賢侄快快說來!”
想了想又道:“大郎,雖說你不是我親子,也不是我兄長親子,但養育十幾年,叔叔早將你視若己出。”
“哪怕是一隻狗,養育十幾年都難以割舍,何況你又這麽優秀,劍眉星目,身高體壯,和叔叔年輕時長的一模一樣。”
哪怕是一隻狗....張玉郎沉聲道:“叔叔莫急,我正在想...”
望一眼身材瘦小,形容枯槁的張繼,張玉郎不信他年輕高帥之言,突兀失笑道:
“叔叔,那歲月這把殺豬刀對您格外殘忍了些...”
“大郎莫非不信?”
當然不信!打四五歲記事,您老就差不多是這副身板。
張繼神色激動道:“大郎可以質疑叔叔人品,絕不能質疑叔叔相貌,想當年......嘿,總之,好女費漢,你長大了就會明白。”
說著,張繼重重一掌拍在牢柱,扭頭望向一側,神色懊悔,似有千萬難言之隱。
如果您說的為真,那成親後這十五六年,您縮水的也忒狠了些,眼下目測一米六五...最多。
而我一米八五。
照這樣的縮水速度,
再過十五年,豈不是返老還童? …………
大夏皇宮,早朝大殿。
殿上氣氛凝重,禁軍統領與長安府尹並立,雙方各執一詞,針鋒相對。
爭論不下的話題,便是小衙差張玉郎是殺還是流放。
尹正德堅持的觀點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從輕發落,彰顯帝王仁義。
禁軍統領堅持的觀點是:依法行刑,立即執行,斬立決最好,杖打八十就放一千也成。
其他眾大臣均眼觀鼻,鼻關心,心門一關,高高掛起。
為一個小衙差而得罪尹正德,太不合算,大家都住在長安府裡,抬頭不見低頭見,尹正德又是現官,萬一哪天落在他手裡,那畫面...想想就不寒而栗。
反過來得罪禁軍統領,那更不劃算,得罪尹正德,只要不犯到他手裡,好歹還能有滋有味瀟灑著。
得罪禁軍統領,那只能洗乾淨,等著深更半夜被宰。
隨便尋個抓刺客,或皇宮失竊的理由,領著禁軍衝進去一頓砍殺,完了隨便處置一下現場,了事。
你說沒有刺客?皇宮也沒有失竊?那不就是禁軍喊一嗓子的事麽。
“有刺客...抓刺客...刺客往南邊跑了...追呀...刺客進了某府...衝鴨!殺鴨!”
涼涼!
殿上眾官場老油子,腦袋中紛紛浮現出這慘絕人寰一幕,紛紛打個寒顫,關耳閉眼,選擇兩不相幫!
年輕皇帝神色糾結,決擇艱難。
憑心而論,他想選擇尹正德的提議。從輕發落,留下賢名。
他剛登基不到一年,與天比高比明的志向還沒有墮落,夢想還是盛名垂青史。
大臣內鬥,他樂於見到並從中調解,進而徹底掌控政權。
任何時代,裁判都是規則制定者,執行者,至高無上的權威。
但裁判也需最終做出裁決。
“眾卿家,可有良言?”皇帝決擇不下,選擇向眾大臣求教。
四下一片沉默。
尹正德與禁軍統領均斜瞥對方,互不相讓。
皇帝面色一沉,撩起旒珠:“眾卿家,可有良策?”
仍然無人回應。
禁軍統領收回視線,湧上恭敬神色。尹正德暗哼一聲,也轉回腦袋。
不說話,以為朕就沒辦法了麽...皇帝目光望向監門提督:“此事,趙卿家以為如何?”
監門提督甩手出列,屈身低頭:“臣聽候皇上裁處...”
將鍋推了回來。
皇帝拍椅而起:“你...”
皇帝想說的是:你居然敢將朕的話...甩出去的鍋給推回來,是不是活膩歪了!
但沒能說完這句話,一聲高喝響起:
“長平郡主到...”
禦前太監一聲報稟,化解了皇帝雷霆震怒,化解了監門提督危急。
郡主來得好!
監門提督頭微抬,感激望一眼匆匆而來的長平郡主,暗抹一把額頭沁出的汗水。
方踏進大殿,長平郡主就感覺一百多道目光投向她,從上到下來回掃視。
她登時心裡一慌,歡快腳步不由遲緩起來,黑白分明的大眼珠,骨碌碌轉動,含羞帶怯。
她進皇宮次數不多,底氣,自信,氣場都還沒養起來。眾多老流氓目光毒辣刁鑽且隱蔽,直掃要害部位,令她極為不適。
皇帝神色和緩下來,衝長平郡主招手示意。
她頓時有了主心骨,噔噔噔跑近,附耳輕言。
皇帝聽罷眼神一亮,揮手示意退朝,領長平郡主揚長而去。
並沒有明示,如何處置張玉郎。
沒有明示,就意味著大事化小,至於能不能小事化無,需明天早朝,再過招。
尹正德嘴角上揚,神色自得當先離去。
禁軍統領一甩手,黑著臉拂袖而去。
眾大臣松口氣,紛紛離去。
情緒守恆定律:對手開心,自己就一定是鬱悶的,自己開心,對手一定是咬牙切齒。
“那小子很像朕?”
後殿,皇帝驚訝詢問。
長平公主搖著小腦袋,糾正道:“像父王...”
皇帝神色凝重,沉默不語。
他並不是上一任皇帝的子女,能夠登基,是因為武皇帝無子,受詔過繼承位。
大武十八年,武皇突然駕崩,眾大臣根據遺詔,選擇武皇帝兄長承德王二十歲的兒子,也就是他為繼承帝位。
承德王只有一兒一女,得此喜訊,當場情緒激蕩不能自持,引發暗疾,臥床不起。
大成皇帝登基後三個月,承德王終是沒能捱過此坎,撒手離世,為了紀念並避諱父王封號,他將已經定好的年號改為大成元年。
妹妹長平郡主今年十五歲,從小養在王府深閨,性格溫順乖巧。
原本,他打算過一陣子,將妹妹封為長平公主,接進宮裡,再過一陣子,徹底掌控大夏之後,把母親封為太后,也接進宮裡。
故而,最近默許且鼓勵妹妹多來皇宮走動,混個臉熟,造成既定事實。到時候封為公主就順理成章。
忽然得來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父王相像的男子消息。他大喜過望。
這對從小就沒有兄弟玩耍,孤兒般長大的他來說,不亞於登基為帝。
不管如何,都要前去看看。
不過得好好計劃一下,微服私往...
長安府牢裡,張玉郎獨坐冰冷地上,正苦思自救之策。
外面忽然傳來動靜,兩男一女當先而來,後面跟著幾個捕快。
右邊穿紫袍的中年男子是府尹...他要刺殺的人,胸口繡雲鶴...三品大員。
左邊穿紫袍年輕男子...胸口繡條龍,嗯,龍?打底三品,這個帥鍋不認識,跳過。
中間穿黃色宮裝的.....我暈,這不是昨天看熱鬧的小姑娘麽,長得也太卡哇伊...許了人家沒,我也單身。
又掃一眼她胸口那條在小山包上展翅高飛的鳳凰,張玉郎微微失望。
顏值99+,背景99+,身材70+,年齡未滿18。
這是我高攀不起的人家。
張玉郎連忙起身,收手收腳垂首,神色恭敬謙卑。
尹正德威嚴的臉上神色和藹:“且莫驚慌,只需一五一十回答問題即可,坦白從寬,回家過年,抗拒從嚴,流放三千。”
張玉郎連忙應承。
他沒有拒絕的資本。眼前兩個年輕男女,背景嚇死個人。
尹正德清了請嗓子:“犯...咳咳,姓名?”
“張玉郎。”
“籍貫?”
“黑龍江..咳咳,長安府!”
“父母?年齡?婚否?”尹正德一口氣問出三個問題。
鳳衣小姑娘騰一下紅了臉,龍衣青年神色疑惑望來。
尹正德心裡一沉,看來不是來相親的...揣錯聖意,連忙救場道:“咳咳...婚否無需回答。”
“我沒出生爹爹就掛了,母親不知道是誰...”張玉郎老實回答。
不老實也不行,尹正德手裡拿著他的資料,正在翻看比對。
尹正德眉頭一皺:“這裡不對,你爹不是張瑬麽?在你一歲時去世,你母親張楊氏,在你滿月時去世。”
就知道你有詳細資料...張玉郎暗誹,解釋道:
“生父母,生辰八字我均不知,隻知被張瑬抱來的,今年十八,還沒成家,身無分文,深陷囹圄...”
尹正德望向龍衣少年,見對方點頭,轉頭宣布道:“張玉郎,你可以出來了。”
“噢...”張玉郎隨手拉開牢門,走出。
年輕男女頓時傻眼,直愣愣望著他。府尹神色尷尬,掩面咳咳不止。
張玉郎連忙折身回到牢裡,重新將門關上,等候獄卒來開門。
頂著龍衣男子質疑的目光,尹正德心下哀嚎:
魂淡,這鍋你背!
豎子!本官經營數十年的剛正不阿形象...正在一點點碎裂...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