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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日凌晨三點,營口東海關碼頭外的水面上浮著大大小小幾十條船。船上擠滿了國府第五十二軍成千上萬的軍人和軍人家屬。
船上雖然擠滿了人,可是這些船卻一動不動還停在原地。沒有辦法,現在是落潮的時候,還要再等一兩個小時漲潮後船隻才能開走。
遠處的槍炮聲越來越密集,也越來越近。四野九縱第二十五師正從東南方向向碼頭猛烈進攻。
船上的人一個個心急如焚,有些女人在黑夜的寒風中瑟瑟發抖,她們不是被凍的,是被嚇的。
劉作非穿著軍大衣擠在人堆裡默不作聲。
從一九四五年他開始拉起隊伍與紅黨對抗開始已經過去三年了,這三年中為了活命他越逃越向南面,現在馬上就要離開東北了。
四五年日本人投降後他拉起一隻由偽滿洲國警察組成的隊伍和幾隻土匪武裝合在一起與紅黨對抗。在小山子,紅黨軍隊三次進攻,犧牲了三四百人才攻破劉作非一只花這些土匪防守的地方。
東北剿匪過程中很少有付出這麽大代價的。
一千多土匪只有兩三百人逃了出去,其中就包括劉作非一枝花這些匪首。
劉作非帶著幾個人跑到亞布力想尋找特派員錢小寶商量東山再起的事情,可是他打聽了很長時間根本沒有找到錢小寶的影子。
“王八蛋,都是一群就知道用嘴糊弄人的家夥!”劉作非罵道。
劉作非不甘心一兩次拉起隊伍,可是很快由被紅黨軍隊打垮。最後他一路從長春跑到奉天再跑到營口,在國府第五十二師裡混了一個下級軍官當。
可是紅黨軍隊如摧枯拉朽般從北向南席卷,最後佔領錦州切斷國府軍隊的退路,在營口的五十二師現在只能從海上逃走了。
劉作非在黑暗中握緊自己的軍官證件,那些職位比他高的軍官被俘虜也不會死,可是如果他被抓住就必死無疑,因為他身上的血債太多了,而且都是當土匪的時候犯下的而不是在戰場上。
那些和劉作非一起與紅黨作對的土匪頭子現在大部分都被紅黨抓住鎮壓了,沒有被抓住的也是命在旦夕。
劉作非跟這些大字不認識一個的人不一樣,他是東北大學畢業的,又被日本人送到日本接受了一年的培訓,他心裡有一張全中國甚至是全世界的地圖,而那些土匪即使被紅黨打垮了就知道在珠河附近打轉東躲XZ跑不遠。
不斷有卡車駛到碼頭附近,車上的士兵跳進水裡向停在離碼頭不遠的幾條船跋涉而來。他們大部分把槍都扔了,只是他們最後的逃命機會,槍對他們來說已經沒有用了。
一名軍人只有肩膀露出水面,他靠近劉作非所在的這條船伸出一隻手,劉作非趴在甲板上伸出手吃力的把那名軍人拉上甲板。
那名軍人趴在甲板上癱軟的像泥一樣不停喘息著。
“照康救我!照康救我!”
水面上一個只露出半個年代的女人揚起頭努力的把嘴露出水面向剛剛爬上船的軍人喊道。
可是那個剛剛爬上船的軍人像是沒有聽見一樣理都不理。
劉作非把三分之一的身體探出船舷伸出手抓住女人的兩根手指拚力把女人拉到船邊再拉上船。
“先生,謝謝!”女人渾身濕漉漉的瑟瑟發抖說道。
劉作非沒有答話轉頭向水面望去,一個個黑色的腦袋露在水面上面正向船隻移動。
“不能再上人了,船快沉了!”
黑暗中不知道誰喊道。可是那些在水裡的人那還管這些,他們依然向船只靠過來。
這樣下去水面上的這些船都會因為人滿為患沉到水底。
包括劉作非在內的好幾名船上的軍人都拔出手槍,這時候為了活命只能對那些水裡的兄弟用手槍說對不住了。
“叭叭叭叭叭叭——”
兩百多米外的碼頭附近突然噴吐出一條火蛇在水面上掃蕩著。那些拚命向船只靠近的士兵在水中紛紛中槍沉進水裡。
“遼南獨立二師已經進攻到碼頭了!”劉作非剛才拉上船的軍人抬起頭說道。
紅黨有三四個師進攻營口,按說國府的五十二軍是可以抵擋一段時間的,可是現在錦州丟了,奉天危如累卵,營口的軍隊知道大勢已去根本沒有抵抗意志。
碼頭上的機關槍掃射完水面後向遠處延伸,劉作非急忙仰面躺在甲板上,他躺下的時候順便拉了坐在他身邊的女人一把。
“叭叭叭叭叭叭叭——!”
擠在甲板上的人像是被收割的麥子一樣慘叫著倒下,瞬間甲板就是一片血紅。
機關槍的槍口又轉向其他船隻,劉作非翻身坐起看著甲板上的成片死人,他毫不猶豫的伸手在這些人身上摸了摸去。
不一會就從死人身上摸出幾個沉甸甸的小包然後塞進自己的棉衣裡面。
女人那雙烏亮的眼睛盯著他,劉作非轉頭平靜的說道:“這都什麽時候了,誰還管這些,能活著最重要!”
女人這時候才想起來這麽長時間自己的丈夫一點動靜都沒有,她回頭看時才發現自己的丈夫躺在甲板上人事不省。
“照康!照康!”
女人帶著哭聲喊道。
劉政府也急忙俯身觀察。
“他的胳膊被機槍子彈打斷了,應該是疼昏過去了。”劉作非說道。
他從男人衣服上撕下一塊把他胳膊上的傷口包扎一下盡可能的止血。一動之下男人又疼醒了過來。
自己的斷臂疼的厲害,女人又在旁邊哭哭啼啼,男人不耐煩的吼道:“哭什麽!我還沒有死!”
轟!
一顆炮彈落在水面上,爆炸掀起的水花在甲板上下了一場瓢潑大雨。緊接著炮彈接二連三的在水面上爆炸。
“潮水上漲了,快開船!”
船上的人撕心裂肺的喊道。不能再等在這裡,否則全部都死在水裡喂魚。
“船太沉了,把死人和雜物都扔進水裡減重!”一名軍官揮著手槍喊道。
劉作非反應最快,他拖著身邊的死屍就往水裡扔,其他人也行動起來,片刻間幾十個剛才機槍掃射死在甲板上的人都被丟進水裡,機帆船瞬間輕了很多。
馬達轟鳴,機帆船開始嘗試著掉頭駛向外海。
四點三十分,劉作非所在的機帆船第一個離開了炮火連天的營口東海關碼頭。
機帆船開出四五百米,船上的人都松了一口氣。劉作非轉頭看向碼頭,這一次執行撤離任務中最大的那條船渤海號竟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幾條撤退的船花了兩天的時間才抵達青島。這兩天時間裡劉作非和那對年輕夫婦沒有吃一點東西,就靠劉作非的一壺水活了下來。
在饑渴的兩天裡,劉作非大致了解了年輕夫婦的情況。
男人名字叫解照康,是國府中尉軍官,女人叫田淑芳錦州人。田淑芳在偽滿洲國時錦州師道學校畢業後,四六年進入剛剛在奉天重建的東北大學學習。可是隻讀了兩年就嫁給了從南方進入東北的軍官解照康。
聽到這裡,劉作非露出苦笑。
他被紅黨打的抱頭鼠竄逃到長春。那時候的長春一片歌舞升平。第一隻進入長春的嫡系國府軍隊是新六軍,女孩子們看見軍服筆挺的軍官眼睛發直,新六軍的軍官們紛紛在長春成家立業。沒過多久,新一軍進入長春,CC市裡的各家照相館門前排起了照訂婚照的長隊。
可是現在,這才多長時間啊,國府軍隊已經是樹倒猢猻散了。
其實東北大部分城市都是先被紅黨佔領,然後又被國府軍隊佔領的。被日本人統治十幾年的東北老百姓一開始對國府軍隊是歡迎的,可是他們馬上就看出這兩隻軍隊的不同。
紅黨生活簡樸,平易近人,真心實意為老百姓辦事,可是國府的官員趾高氣昂,作威作福,對老百姓吃拿卡要,整個就是一幫貪官汙吏!
也難怪國府在東北的統治不會長久,東北老百姓根本不支持他們!
劉作非也看到了這一點,可是他已經沒有辦法回頭了。
碼頭上,劉作非與解照康田淑芳告別,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田淑芳窈窕的背影上。
田淑芳曾經在東北大學讀書兩年,劉作非東北大學畢業,一路上兩個人很有話聊。田淑芳娟秀的臉龐深深的印在劉作非的心裡。
三十多歲的劉作非是有老婆的,而且還有兩個孩子,可是現在他們都在哈爾濱,可能這輩子都不能見面了。
劉作非又轉過頭看著碼頭上停泊的一艘艘米國軍艦,他有生以來頭一次看見這麽大的船!
劉作非他們逃到青島的時候,國府已經把濟南丟了,平津幾乎成了孤城,而幾十萬紅黨軍隊正紛紛南下參加淮海戰役,整個山東幾乎全部解放,就剩下青島這個彈丸之地。
防守青島的五萬國府軍隊根本不是紅黨軍隊的對手,他們靠的是在青島的一萬米國軍隊才暫時沒有性命之憂。
劉作非到了青島也就到了絕地。
一個月後的夜晚,劉作非走在龍口路上。
街道兩邊有不少做小買賣的攤販,還有成排的人力車,幾個女孩子穿著單薄的旗袍站在寒風中被凍的瑟瑟發抖。
這裡是米國大兵經常出入的地方,這些攤販,人力車車夫和女人做的都是米國大兵的生意。
現在青島的供應完全靠海上,不用說,米國大兵的後勤保障是最充足的,然後是國軍,再然後是國府的附隨組織,老百姓根本沒有人管。他們只能想方設法從米國大兵和國府軍隊那裡搞到吃的。
看見劉作非走過來,一個女人先是盯著他看,然後又突然低下頭躲避劉作非的目光。
這個反常的舉動反而引起了劉作非的注意,他看著女人寒風中露出的白生生大腿,然後又看著女人塗抹的鮮紅嘴唇,他終於認出眼前這個女人就是分別了一個月的田淑芳。
老於事故的劉作非馬上什麽都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淑芳,好久不見了!”劉作非微笑著說道。
“劉,劉大哥。”田淑芳難堪的答道。
“走,跟我走!”劉作非說道。他根本沒有問田淑芳站在這裡幹什麽這類尷尬的問題。
“去哪?”田淑芳問道。
“走,跟大哥走就是了!”劉作非不容置疑的說道。然後他就向前走去。田淑芳猶豫一下低著頭跟在後面,身後傳來幾個女人的嗤笑聲。
兩個人沿著龍口路走了四五百米,劉作非走進一家店鋪,他從口袋裡掏出兩塊大洋拍在櫃台說說道:“掌櫃的,來一袋二十斤的麵粉!”
掌櫃的點頭哈腰的走過來說道:“劉先生,真不好意思,從昨天開始一袋麵粉漲到三塊大洋了。”
劉作非歎息著說道:“我來這裡一個月,麵粉從一塊大洋漲到三塊,真是不讓人活了!”
他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放在桌子上。
掌櫃的從櫃台裡面抬出一袋上面有鷹頭標志的麵粉放在櫃台上。這袋麵粉應該是從米國海軍那裡搞來的。
劉作非雙手抓住麵粉袋子對田淑芳說道:“你在前面帶路,我把麵粉送到你家裡去!”
田淑芳終於明白劉作非的用意,她感動的淚流滿面!
她帶著劉作非來到大窯溝她和解照康租住的小房裡。
劉作非剛走進屋子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解照康躺在炕上張著大嘴正呼呼大睡。
眼尖的劉作非一眼就看見解照康的右胳膊袖管已經空了,在營口碼頭外的船上解照康的胳膊被機槍子彈打斷,又在船上熬了兩天,他的胳膊終於被截掉了。
“照康,照康,劉大哥來看我們了!”田淑芳喊道。
可是酩酊大醉的解照康根本叫不醒。
“不要叫他!國府這些王八蛋,卸磨殺驢!”劉作非感慨的說道。
他又掏出兩塊大洋放在田淑芳的手上仗義的說道:“既然我知道了你們的難處就不能不管!從今以後,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們的一口!”
田淑芳又感動的哭了,她恨不得撲到劉作非懷裡大哭一場。
“都說借酒可以澆愁,不過你們酒還是要少喝,喝酒傷身啊。”劉作非體貼的勸道。
“家裡就是他喝,我根本不喝,以後我會勸他少喝的。”田淑芳答道。
“你照顧照康吧,我先回去了。過幾天我再過來看伱們!”劉作非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田淑芳急忙送出去,一直送出很遠。
第二天中午,劉作非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他把一個小瓶子放在桌子上。瓶子裡裝的是他從黑市上買來的一百毫升甲醇。
劉作非掏出一隻煙抽著,透過嫋嫋的煙霧看著小瓶子。這個在偽滿洲國做了十年警察的人突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