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而論，萊恩和這位老國王見面的次數實在是不能算多，自從他來到布列塔尼亞之後，他和理查之間的會面次數實在是屈指可數。

一方面是因為當時萊恩獲封男爵有一定的強迫，簡單點來說這是湖中仙女的意思，理查當時在封君授劍後，萊恩本來應該是他的封臣，因此他命令萊恩勉強有理由也有根據。

可尷尬的問題就在這裡，萊恩是聖杯騎士，理查只是個遠征騎士，王國的聖杯體系決定了遠征騎士當然不好命令聖杯騎士，再加上萊恩有女神撐腰，又有聖域實力的弗朗索瓦撐腰，導致理查很難管到萊恩，雙方的關系就很尷尬，乾脆很少見面。

另一方面萊恩和理查的政見不合，雙方唯一默契是理查的嫡長子查爾斯不會有機會即位，理查更傾向於勞恩，而萊恩顯然要全力爭取王位，雙方在騎士王位上進行過很多次角逐和鬥爭，這鬥爭最終以理查的失敗、勞恩在穆席隆的戰敗和萊恩光複穆席隆後已經蓋棺定論，理查接受了失敗的結局，雙方之前的恩怨總算是有了一個結果。

在馬休巴德被萊恩斬於庫羅納城門之前後，理查已經將自己的勒-安古朗公爵之位傳給自己的侄子陶博特，並讓自己的嫡孫威廉出發進行聖杯遠征，至於他的嫡子，那位等了七十多年都沒等到公爵和王位，最終選擇變成吸血鬼的查爾斯王太子?

誰在乎呢?

每次見到理查，萊恩都能感覺到對方似乎又蒼老了一點，剛來布列塔尼亞的時候，理查的頭髮還是斑白，後面打壓萊恩失敗時已經變得花白，現在則是幾乎全白了。

“怎麽?很意外麽?”理查就站在門口，他上的氣質已經變成了一位純粹的老者，即將卸任的老國王輕撫著胡須:“我覺得我有必要來見見你。”

“當然。”萊恩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必須要給理查以基本的尊重，這不是因為他懦弱或者膽小，而是對自己法理正統的維護，只有充分給予老國王尊重，他的王位才會有正統:“呃，借一步?”

“有興趣跟我出去逛逛麽?就在附近。”理查攤開雙手:“沒帶武器，沒安排人。”

“好，稍等一下，我去和蘇莉亞講一下。”萊恩點頭，他反進入房間，和蘇莉亞說了幾句話，女騎士有些驚訝，不過很快就表示沒問題。

幾分鍾之後，在庫羅納燈火昏暗的街道上，老國王和即將即位的新國王一前一後，就這樣無視宵令，漫步於大街，此時街上已經沒有什麽行人，在勞恩的執政下，首都的宵令被極為嚴格地執行了，除了少部分有權上街的貴族或者得到特許的商人以外，街上看不到任何閑逛者。

路燈並不明亮，庫羅納是布列塔尼亞人口最多，佔地面積最大的城市，如果要讓這座城市在夜晚保持燈火通明，每天要消耗的金錢驚人，勞恩隻保證城市保持基本的照明，因此，無論是理查還是萊恩，他們的臉都在燈火之下若隱若現。

“你就沒有什麽想對我說的麽?”理查蒼老的聲音充滿著坦然和輕松。

“我記得是你找我。”萊恩聽了這句話之後有些好笑。

“陛下。”理查沙啞的聲音說道。

“嗯?”

“你現在必須叫我，陛下，因為你還不是國王。”理查喉嚨深處冷哼一聲:“你就沒有一點基本的禮貌麽?”

“好吧，我的陛下，我記得是你先來找我的。”萊恩不著痕跡地翻了個白眼，心想這老家夥都到最後了，還不忘記佔點便宜。

萊恩話音落下，理查淡淡地“嗯”了一聲，也沒有再說，

老國王在前，萊恩在後，兩個人一起沿著街道行走，理查始終一聲不吭，萊恩也保持著沉默。就在詭異的沉默中，兩個人逐漸靠近了聖杯冠軍勇士大教堂，神聖而輝煌的大教堂在魔法燈的照耀之下璀璨生輝，十二位初代聖杯騎士的故事將在這裡被永世傳頌，直到世界的盡頭。

“無人會忘記亞瑟和他的聖杯夥伴們，無人會忘記他們榮耀的開國十二場大戰，沒有他們的犧牲和勝利，就沒有今天的布列塔尼亞，騎士王國。”理查輕撫著自己白色的山羊胡，老國王的眼眶中已經泛起了淚花:“萊恩，為蘭杜因意志和美德的傳承者，你一定能夠體會到這種感吧?”

“蘭杜因閣下無愧為騎士道的完人，他犧牲了自己，拯救了穆席隆，沒有他的犧牲，就沒有穆席隆的今天。”萊恩微微點頭，此時此刻，除了心中升起無限的敬仰以外，他的心裡沒有別的緒，沒有犧牲，就沒有勝利，漫長的歷史中，無數先烈用鮮血和榮耀，鑄就了人類屹立的基石。

“呵呵呵~”理查看見萊恩的表，又像譏諷，又像自嘲一般地笑笑，他指了指聖杯大教堂門口的幾排石製長椅:“老了，走不了那麽多路，陪我坐坐吧。”

“好。”萊恩沒有拒絕，他和理查坐在了長椅的兩端。

“你有沒有恨過我?”理查正坐在長椅上，轉過頭詢問萊恩:“從亞登森林的騎士道戰爭開始，我不止一次地為難你，之後更是想要把你調到阿拉比聖戰軍去，告訴我，女士的神選冠軍啊，你的心中可曾有過仇恨?”

“沒有，最多只是厭煩。”萊恩平靜地搖頭:“我們只是立場不同。”

“哼~呵哈哈哈！立場不同?”理查聞言放聲大笑，他蒼老的笑聲傳出去很遠，聖杯大教堂那邊立即有幾個守衛出來查看況，見到是老國王和新國王坐在一起聊天，趕緊敬禮，又退了回去，老國王看著守衛，冷笑:“你覺得，我和你立場不同?萊恩，你知不知道，我年輕的時候，曾經和你一樣，是個改革派?”

“???”萊恩聞言皺起了眉頭，他心裡稍微揣摩了一下理查說這番話的含義是什麽。

這老家夥轉了，改成支持我了?

還是說即將退位了，賣個好?

“怎麽，不相信?”理查冷笑不止:“你知道勒-安古朗海軍陸戰隊麽?這支軍隊可是全部裝備火槍的，比你的老近衛軍早了好幾十年。”

“沒想到那支軍隊居然是你創建的。”萊恩決定暫且靜觀其變，他確實有些驚訝，因為勒-安古朗公國確實有一隻號稱海軍陸戰隊的火槍營，但是由於其存在感太低，他都快忘記了，沒想到這支軍隊居然是理查創建的:“但我好像從未見過它。”

“那是因為這支軍隊已經不堪大用了。”理查微微點頭，他似是歎息，似是無奈:“大概三四十年前，這支軍隊剛創建時還有一定的戰鬥力，之後久疏戰陣，管理不善，發夠了軍餉，農奴們就不願意賣力打仗，花了大筆金銀組建的軍隊和從帝國購買來的火槍全成了廢物，這點，我當初沒有考慮得如你一樣周到，我一度以為，只要購買來了火槍，嚴加訓練，我們的軍隊不會比帝國差。”

“……只有裝備跟上，制度和管理沒有跟上，沒有用的。”萊恩隨口說道:“這種臨時組建的軍隊最多只能打一場全面戰爭，士兵們或者撈夠了錢，或者戰死沙場。”

“嗯，現在你相信，我以前是個改革派了吧?”理查渾濁的眼珠之中散發著微弱的光芒:“我早都意識到了，比你更早，我當公爵的時候，約翰一世和約翰二世先後在位，他們對外窮兵黷武，對內瘋狂壓榨國力，壓榨農奴的財富，我當時可能是諸公爵之中最激進的那個！”

“……看不出來。”萊恩對於布列塔尼亞之前的歷史和故事並不是特別了解。

“你一定是想要知道，我為什麽變成了現在這樣?”理查呵呵直笑:“當初即位時那個意氣風發，雄心壯志的勒-安古朗公爵，綽號‘老虎’的聖騎士理查，怎麽變成了今天這個小心翼翼地老人?”

“我的陛下……”萊恩輕出一口氣，他抬頭望著深黑色的夜空，皎潔的月光灑滿了整個街道，將聖杯大教堂籠罩在一片不太真實的光影之中。

“我即位之後想過很多辦法，很多。”理查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我花了幾年時間，撞得頭破血流，我以為公爵們選我上來就會支持我的決定，但是並沒有，相反，他們隻盯著自己的利益，我處處受製，更要命的是，我還無法得到莫吉安娜下的支持，莫吉安娜下不支持我，那麽女士就肯定不站在我這邊。”

“萊恩，習慣和傳統的力量是可怕的，當一個傳承千年的國家逐漸走向衰落，很多時候僅僅憑著一人之力無法拯救，萊恩，你真的以為約翰一世和約翰二世都是十惡不赦的罪人，危害國家的暴君麽?”理查轉過頭，看著萊恩:“我最初也那麽覺得，直到我成為國王，我才發現，約翰一世和約翰二世並不是想象中的那樣，他們同樣想要拯救這個正在衰落的王國，他們只是沒有選對辦法，尤其是約翰二世寄希望於來一次騎士道聖戰，通過遠征惡地決戰綠皮來獲取王國的實際控制權，但他的結局就是騎士道大軍全軍覆沒，自己也被莫吉安娜下拉下了王座。”

萊恩聞言輕歎了一口氣，他明白了，新國王同樣看著老國王:“所以，當嘗試了多次之後，你選擇了放棄，因為約翰二世的結局讓你害怕了。”

“是啊，我害怕了。”理查微微點頭:“大公無私很多時候只是一種追求，我有我的家族，我有我的家庭，我有我的封臣，我不能因為我的一己私，讓噩運降臨在他們上，我只能變成了我原來最討厭的樣子，當個橡皮圖章，努力地維穩，就像一位老船長拚命地掌著舵，控制著四處漏水的破船，我累了，也倦了，但我不能停下，也不敢停下，萊恩，你有你想要守護王國的方式，我也有我的。”

說到這裡，理查已經淚盈眶:“我三歲時就聽過亞瑟和十二位初代聖杯騎士的故事，我曾經以為，我只要像故事裡面的亞瑟和聖杯夥伴們一樣，勇往直前，不畏邪惡，就能夠擁有自己的偉大功績，可真正成了國王之後，我卻發現對現狀無能為力，當我看到你各種奇怪的舉措和屢次挑戰現有的秩序時，我那疲倦的心靈和脆弱的意志讓我本能地和你敵對，因為我知道，這個王國已經經不住任何一點小小的磨難了。”

“我的陛下……”萊恩仰頭望著黑色的夜空，王冠之重，有誰能懂呢?人人都只看到了王冠象征的榮耀和權力，卻很少有人知道王冠的重量，足以將理查這個曾經勇猛和驕傲的聖騎士變成今天這樣。

老邁、保守、腐朽、頑固。

“我很高興，你找到了方法。”理查取出了一角手帕，拭去眼角的淚珠:“現在是你的時代了，王國的未來，馬上就要交到你的手上，我有種預感，騎士王國不是在你手下大亂，就是大治。”

“靜待著我的表現吧。”萊恩也不知道說些什麽，時至今，他對成為國王依然有些不太自信，整個王國都要劃歸他的統治之下，他的內心很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似是激動，似是擔心，未來，他必須自己擔起這個國家了。

“哼，說起來，你還是個外來人。”理查隨口說了一句:“但有什麽關系呢?亞瑟不也是外來人，整個布列塔尼亞人都是從灰色山脈對面遷過來的，你既然娶了蘇莉亞，那就是我們布列塔尼亞人了。”

“那麽人呐，就都不知道，自己，就不可以預料。”萊恩伸出食指輕輕地在鼻孔之下左右搓動，然後攤開雙手:“一個人的命運啊， 當然要靠自我奮鬥，但是也要考慮到歷史的行程，我的陛下，你說我一個諾德領主的養子，怎麽就成了騎士王呢?”

“呵，這又不是第一次了，當初的騎士王泰勒佛，不也是帝國公爵的私生子?”理查也有些感慨:“在王位上三十多年，我仔細地想了一下，大概也就幹了三件事。”

“第一，在約翰一世和約翰二世的窮兵黷武和持續了幾十年的混亂之後，我主持恢復了生產，穩定了政局，停止了公爵之間的內戰。”

“第二，停止發動騎士道戰爭長達二十多年，恢復了國力和騎士的數量。”

“第三，和前帝國皇帝盧伊特波爾德達成共識，維護了布列塔尼亞和帝國之間的總體和平近三十年。”

理查自顧自地說，萊恩聞言連連點頭，臉上露出了微笑，老國王實際上不是說給萊恩聽得，而是說給自己聽的，公正而論，理查對王國也確實有屬於自己的貢獻。

“如果說還有一點什麽成績，那就是嘗試過引進帝國的科技，還有埃吉爾入侵的那次規模也是很大的，但這些都是次要的，我主要的我就是三件小事，很慚愧，隻做了一點微小的工作。”

“未來，是你的了，萊恩，天堂的下面是你的天堂。”

“願女士保佑你。”

老國王說完這些就原地起，不再理會萊恩，他獨自一個人離開，蒼老的影早已不複盛年時的強健，但內心深處的驕傲和卸下重擔的輕松讓他的腳步很快，轉過一個街角，理查離開了，萊恩知道，這很有可能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理查了。

“很好，接下來，輪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