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
一夜的暑氣並未散盡,即便是清晨、空氣依然凝固般密不透風,只有零星的知了在不知何處通過永不疲倦的震動宣示著這個世界尚存的活力。與那些鳴蟲相同的是,暑氣也未能阻擋老人們鍛煉的熱情,因此在天剛亮的時候,三五成群的老人便開始在公園中各尋區域享受著屬於他們的快樂時光。
許是沒有找到合適的鍛煉區域,又或是所有步行道旁的樹都被別人佔據,老李頭不得不往公園深處進行常規的“拍樹”活動——據說長時間雙手擊打樹乾能延年益壽,這個說法雖並無科學依據但在老人中卻頗受歡迎,因此整個公園除了熱鬧的廣場舞音樂外便是此起彼伏、綿延不絕的擊打聲。拍樹能不能讓老人延年益壽雖未可知,但那些反覆被按摩和拍打的樹木卻得到了充分的舒筋活血,因而也一個個長得異常濃密茂盛。
伴隨著音樂、擊打聲和蟲鳴,老李頭心情愉悅的走向了樹林深處。可就在他的身影從步行道消失後沒多久,一聲蒼老的慘叫聲劃破喧鬧的長空。
壞消息的傳播速度永遠超乎人們的想象。沒過多長時間,公園各個角落的人都開始向小樹林匯聚,一些上了年紀的人也三三兩兩健步如飛的朝那跑去。此時的小樹林已被一大圈黃色警戒線團團圍住,一些警察正隔著警戒線維持著秩序,另一些警察在警戒線內不停的忙碌著,而老李頭則驚魂未定的在兩名警察面前喋喋不休說著什麽,他邊說邊不時指向整個警戒區的核心區域。那裡除了現場勘查和負責拍照的警察外,還有兩名正蹲在某處的法醫,通過法醫們時不時露出的空隙,圍觀者發現:法醫腳下躺著一個乾瘦的女人。
一個身影擠進圍觀人群,該人掃了眼警戒區後緩緩看向了身邊的每一個人。那人三十出頭,一米八幾的個子,孔武強壯,面如刀削,尤其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雙眼睛——密布血絲的兩個眼球深陷在烏黑發紫的眼眶之中,目光流轉時瞳孔不停變化,而眼皮則幾乎從不眨動,仿佛黑夜中靜待獵物的野貓或鬼魂,這樣的眼睛即便是在清晨也會令人一眼望去就不寒而栗,
所有圍觀者的表情在這雙眼睛中快速劃過,幾十幅面孔在短短一瞬就被它們記錄下來,而它們終於眨動一下後再次轉向了法醫所圍住的地方。隨後,那人擠過人群撩起警戒線走了進去。沒有人對他進行阻攔,沒有人敢對他進行阻攔。
他沒有走向屍體所在的核心區域,因為他知道,越多的人進入案發現場便會對現場進行越多的破壞。他靜靜站在警戒線內側邊緣,掃描儀般的雙眼望向了正在接受問詢的老李頭。老李頭無意間看到了這雙眼睛,他似乎嚇了一激靈,很快便扭過頭繼續滔滔不絕講了起來。老李頭面前的兩名警察也看見了那人,三十多歲的警察跟二十多歲的警察囑咐幾句後朝那人走去。
“死者是女性,四十多歲。”那名三十多歲的警察走到那人身邊後指向了屍體所在的位置——此人叫段鵬飛,市刑警隊副隊長。
“凶手不在圍觀人群中,那個老頭也沒有嫌疑。”那人掃了眼圍觀者和老李頭後,平靜的看向了面前的同學和同事——他叫鍾克風,是段鵬飛刑偵學院的同班同學,目前也是市刑警隊副隊長。
鍾克風說罷沒有再看段鵬飛,而是將眼神移向了正在現場勘查和拍照的同事。一名同事衝他點了點頭、示意可以走進,他便立刻朝法醫走去,似乎面前的段鵬飛從來不曾出現過。
他倆雖為警校同學又是同事,但相互之間並不喜歡,這一點,二人都心知肚明。鍾克風不喜歡這個要強地有些急功近利的人,段鵬飛也不喜歡這個永遠冷漠如鐵、看誰都像犯罪分子、除了辦案對什麽都不感興趣的人——兩人的關系像極了《上帝的寵兒》中的莫扎特和薩利埃裡:一個天賦異稟不求上進,渾身短板卻長板極高;一個才華有限苦苦努力,渾身長板卻短板明顯。總之,兩人這麽多年來雖從未有過什麽具體矛盾,但就是這種關系讓他們在合作中總保持著某種競爭。 當然,這種競爭隻存在於段鵬飛心中,鍾克風才不在意這些,他唯一在意的只是破案。
鍾克風在距離屍體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兩名法醫站起身看向了他。
“初步判斷死者是被人扼壓頸部窒息而死的。”一名四十多歲的吳姓法醫將一副全新的橡膠手套遞給了鍾克風。鍾克風邊戴手套邊緩慢的蹲了下來,仔細盯著屍體脖子上的掐痕。
“初步判斷死亡時間是昨晚七時至凌晨,具體時間需進一步檢查。”吳法醫習慣性的驅趕著屍體上爭先恐後衝上來的蒼蠅,“目前沒有發現性侵跡象。”
鍾克風沉默的看著死者脖頸處顯而易見的掐痕,隨後看向了她的頭髮。頭髮整齊的盤在腦後,不但沒有掙扎撕扯的痕跡甚至連地面上的土也幾乎不曾沾染。他伸手摸了摸屍體耳朵上的金質耳環,發現那耳環牢固的固定在耳朵上,似乎並沒有人試圖取下。
“沒有性侵痕跡,也沒有發現搶劫跡象……有點麻煩啊。”吳法醫顯然注意到了鍾克風的舉動,他輕輕歎了口氣。
鍾克風開始用他那雙奇特的眼睛從上至下掃描起整個屍體。屍體正面朝上,雙目圓睜,恐懼是這個世界留在她眼中的最後一絲印跡。她身著暗色碎花長裙,一件深色長袖襯衣包裹著上半身,衣扣規整的系到領口位置。長及腳踝的裙子整齊而服帖的裹著屍身,絲毫不顯凌亂,一雙透明的扣帶涼鞋完好的穿在腳上,根本看不出有過掙扎反抗的跡象——屍體的整個形態看上去僅僅是睡著一般。
鍾克風長久的盯著屍體上身的襯衣,一個問號緩緩在腦中出現:這樣的天氣裡人們恨不得赤身裸體才能對抗炎熱,怎麽會有人不但穿著長袖襯衣還要將所有衣扣都嚴絲合縫的系上?
他想要解開屍體的衣扣一探究竟,但身後嗡嗡作響的圍觀者和身邊同樣嗡嗡作響的蒼蠅讓他心煩意亂,他回頭看了眼人群後最終還是停住了放在衣扣上的雙手,他想在眾目睽睽之下給死者留下最後一絲尊嚴。
“鍾隊,鍾隊!”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人群某處傳來,不用問,這聲音一定是周子楓的。鍾克風順著聲音看向了被警察攔在警戒線外、正試圖擠進來的周子楓,他面無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後便轉回了頭,完全無視這個法制頻道首席記者的存在。周子楓雖然剛過三十,但不要命的工作熱情讓她很快成了本市法制頻道最炙手可熱的記者。她除了旺盛的精力外,最讓同事們佩服不已的是:她似乎永遠有辦法第一時間獲得發生在本市的任何與法制有關的新聞,而她對此唯一的解釋只是:嗅覺。
看到鍾克風沒有搭理自己,周子楓撇了撇嘴然後高聲呼叫段鵬飛。在看到她身後的攝像記者正不停的拍攝現場畫面時,段鵬飛連忙極為迅速和嚴厲的跑到她面前,極力阻止著他們的拍攝。
身後小小的波瀾沒能打亂鍾克風的思緒,他繼續盯著屍身觀察起來。隨著目光從屍體脖子處向下移動,他發現屍體的雙臂被壓在身下,導致整個上半身看上去被墊高了幾厘米。他深不可測的雙眼定格在了屍體由於被扭在身後而突起的肩膀關節上,他快速眨了下眼後伸手試圖將屍體翻轉過來。
“鍾隊,原則上……暫時不能移動屍體……”吳法醫看到鍾克風的行為後連忙進行阻止,但話音剛落,屍體的上半身已被鍾克風翻轉了將近九十度。阻止未果的吳法醫隨即愣住了,他看到:屍體的雙手被裙帶綁在了身後。
吳法醫連忙招呼負責拍照的警察對這一發現進行拍攝,在此過程中,扶著屍體上半身的鍾克風死死盯著綁屍體雙手的裙帶,隨著相機哢哢聲的不斷傳來,他腦中閃現出一幅又一幅與打結相關的畫面。
鞋帶上的結……裙帶上的結……發帶上的結……塑料袋上的結……工地腳手架上的結……捆綁貨物的結……等等諸如此類的結幻燈片般在他腦中快速掠過,可每個閃過的結都與眼前看到的這個完全不同。
結束拍攝後,吳法醫伸手檢查起那個裙結。
“裙結綁得牢固且穩定,不像是慌亂中綁下的。”吳法醫眉頭緊鎖,隨後探身湊近屍體的手腕,仔細檢查起上面的種種痕跡,“勒痕處乾癟蒼白,沒有瘀血擦傷之類的生活反應,應該是死後綁得。”
一片陰雲登時浮現在鍾克風心頭——死後綁得?為什麽要多此一舉?
鍾克風緩緩放平了屍體,死者那雙滿是驚恐的眼睛再次進入他的眼簾。他良久的對她對視起來,似乎想從中捕捉到關於她死亡的任何一點線索。
就這樣,他一動不動的注視著死者的雙眼,死者也一動不動的注視著他,兩個人像一尊雕塑般無聲的凝視著、凝固著。漸漸的,天色一點點轉暗,很快便由暗及昏,直至徹底陷入黑暗。四周的聲音開始變得模糊、飄渺,一切聲響像風一樣悄然無聲的逐漸遠去,最終消散的無影無蹤,就連身邊的所有人也都毫無征兆、毫無緣由的集體不見影蹤,仿佛他們只是暴風雨來臨時四散飄走的微塵。
所有的光開始向這尊雕像集中,它就像黑洞一樣正一點點吞噬著宇宙中每一個角落的光明。當四周所有光亮都它被吸收殆盡後,整個世界只剩下雕像中的鍾克風和他面前這具女屍。女屍靜靜的躺著,悲傷哀婉,鍾克風靜靜的看著她,凶殘扭曲。突然,鍾克風猛獸一般撲到她身上瘋狂的掐住了她,而她則不停的反抗起來,直至氣絕身亡。隨後,鍾克風抱起她的上半身,用裙結牢牢綁住了她的雙手,然後小心翼翼的將她平放在地上……
鍾克風迅速站了起來,他張皇的四下望去,可漆黑一片的世界並沒有給他留下足以逃生的任何光亮。他茫然無措的站在原地,像極了一個被父母遺棄的孤兒。
四周的光漸漸出現,嘈雜聲由遠及近的飄來,一些人影也開始在他眼前出現。隨著這些光怪陸離的畫面鋪天蓋地向他湧來,他覺得一股濃烈的酸味正從腹部衝上喉頭,進而直逼他的頭頂。一陣眩暈襲來,他踉踉蹌蹌的扶住了身旁的一個大樹,完全不由自主的乾嘔起來。
“沒事吧?”吳法醫輕輕擊打起鍾克風的後背,他知道,這位奇怪的副隊長又陷入了某種幻覺之中。
鍾克風強忍嘔意的搖了搖頭,他回身看向屍體,然後走上前輕輕合上了她的雙眼,隨後他艱難的直起身子抬頭看向了天空。陽光明媚,暑氣逼人,他卻備感寒意。
我為什麽殺了她之後要綁住她的手?
鍾克風緊閉雙眼,任由陽光鋪滿他斧鑿刀刻般的臉龐。
不遠處的周子楓早就發現了鍾克風的異狀,她努力想要走進警戒圈去安慰他,可段鵬飛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並衝她搖了搖頭。作為同學和同事,段鵬飛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鍾克風出現這般模樣,他雖曾多次詢問緣故,並試圖讓他去就醫,可他每次都一笑置之,似乎這種狀況早已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讓段鵬飛無法理解又難以解釋的是:鍾克風的這種狀況只會發生在案發現場,而每當他陷入某種幻覺後,他都能很快發現線索並找出真凶。段鵬飛從來不相信任何神秘力量,他只能將鍾克風的這些表現歸結為——病態的人在某些方面往往有著常人不具備的直覺和洞察力。
“我們把屍體帶走了。”吳法醫的聲音打斷了鍾克風的沉思,他睜開眼後緩緩點了點頭。兩名警察不知何時抬來一副擔架,一人將一塊白布蓋在了屍體身上。就在白布即將覆蓋屍體全身時,鍾克風突然喊住了他,並迅速蹲在了屍體身旁。
眾人發現——屍體襯衣的一角露出了一個裙兜。
裙兜原本是在裙子側面的,但因為裙帶被向後綁去,所以裙兜不自然的也被扭向了後方、並被衣角遮蓋。由於鍾克風先前翻轉屍體導致衣角垂落,所以那個隱秘的裙兜就此顯露出來。
他立刻小心翼翼的將手伸進裙兜摸索起來,身邊眾人則大氣不敢出的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生怕哪一個不小心的動作會引爆炸彈一樣。片刻後他從裙兜裡拿出了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憑條——市第二醫院繳費單。
繳費者:於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