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瑛心中斟酌著語句,話鋒一轉道:“其實在下本來好奇的是修羅先生的實力,不過在看到您擋住洛奕澤那一劍後,心中便沒有疑問了。所以……”
她頓了頓,而後下定了決心,盡量保持著語氣中的平靜道:“蘭瑛接下來想問的問題可能會有些冒犯,也有些……幼稚。”她略微低頭,聲音不由得放輕。“您很強,比我之前預測的還要強,而擁有這樣實力的同時,您又身為貴宗的副宗主,一定程度上應該也是代表貴宗的態度。我想問問先生,在您心中什麽是正,什麽是邪?”
話音落下許久,回應她的卻只有沉默。
修羅看向遠方,眼中卻是片刻的失神,不知是想起了什麽。
而他的沉默卻讓蘭瑛暗自歎息一聲,面紗之下不禁露出一抹苦笑。
是啊,位列天下七宗又如何?不過還是邪魔外道罷了。
修羅此時心頭一跳,像是感應到了什麽,當即脫離了失神的狀態,暗罵自己大意的同時,轉頭看向身旁的血犼教聖女。醞釀了片刻後,開口道:“蘭姑娘不必太過客氣,你我皆為武道宗師,此處又只有你我二人,叫我修羅便好,沒必要稱‘您’。”修羅表情平靜,大腦卻快速分析著,根據剛才這個問題以及對方的反應,可以推測出面前這女子應是很看重自家血犼教的名聲,該說不愧是血犼教的聖女嗎。
既然如此,那按照刷好感度的方式回答,肯定不會有錯吧?
想到這他語氣平和的繼續說道:“在我心中並無正邪之分。而且這世上的正與邪哪能分得那麽清楚?什麽是正?什麽是邪?那不過是由世人自己劃分。若非要論個正邪,不如先去學會分清對錯。蘭姑娘也不必試探於我,既然宗門決定與血犼教合作,只要貴教確有誠意,我等自然不會在意江湖上的風言風語。”
“但如果我們真的是那種看似光明正大,實則殘忍凶狠的魔門呢?”蘭瑛輕聲反問。
“那就算是宗裡決策錯誤,丟了五萬兩黃金罷了。大不了,流離多一個敵人罷了。”男人回答的語氣出奇的平淡,仿佛到時多的不是一個敵人,而像是今天多吃一碗飯一樣。
平淡,習慣,毫不在意。
一如當初的流離。
修羅說到這突然忍不住地微翹嘴角說道:“如果說殘忍凶狠的‘魔門’裡出的都是奎琅護法這種……耿直之人,那天下的名門正派怕都是活聖人在世了。”
說起奎琅他就想笑,這位奎護法初次見面時確實偷襲過他,可他接拳的時候心中就有數了,那一拳看著凶猛,可實際上留了九成力在後續,如果他真的很弱,那一拳也最多是將他擊飛,丟不了性命。也因此,他接下剩下九成力後才沒有動怒。
江湖最淺顯的道理就是拳頭,你自己弱小,沒資格去責怪別人。奎琅偷襲他的時候會留手,已經算是讓修羅高看一眼了。
把流離任何一個人換到奎琅這個位置,都不可能有留手的說法。
而且那位讓“逆天行”欺負的真是……
蘭瑛聞言也是忍俊不禁的輕笑出聲,修羅當下也是哈哈大笑起來,只是今日才認識的二人出奇的在同一件事上達成了默契。
接下來氣氛便輕松了許多,蘭瑛有意地帶動著話題,講述的都是一些江湖上流傳的事跡與趣聞。而修羅則因“久不入世”,理所當然地選擇做一個聽眾。
二人一個說一個聽,都很默契地沒有再提起方才的正邪之分,
只是單純的閑聊著。 就這樣過了半個時辰左右,天上的雪下得更大了一些,蘭瑛和修羅兩人也漸漸不再說話,任由頭頂的雪花飄落。
二人之間逐漸陷入了靜謐的氛圍。
少頃,還是修羅率先打破了寧靜。
“多謝蘭姑娘給在下講了這麽些江湖趣聞,我久不下山也沒有什麽好用來答謝的。”說話間他從懷裡掏出一隻小巧的玉瓶,伸手遞向了蘭瑛。“這是本宗療傷秘藥‘青麟丹’,那位雲帝師的傷便是靠它治好的。此藥內服外敷皆可,對大部分內外傷皆有奇效,這裡有六顆算作對姑娘的答謝,請姑娘收下。”
“先生不知道在江湖上送藥是很忌諱的嗎,畢竟陌生人送的藥,敢用的人可不多。”蘭瑛轉頭看著身旁男子遞過來的玉瓶,語氣忽然變得嚴肅,似是故意提醒面前這“初入江湖”的男人一些行走江湖的常識。
“抱歉蘭姑娘,是我唐突了。只是這丹藥本是我自用的,絕對不會有問題。既然如此我便換一樣禮物吧。”
修羅頓時覺得有些尷尬,仔細一想也確實不合適,輕咳一聲掩飾尷尬就要收回丹藥。
卻發現一隻帶著手套的纖細手掌接過了自己手中的玉瓶,他臉上浮現一抹意外之色,一低頭就看到一雙透著狡黠意味的明亮雙眸。
之間這位血犼教的聖女大大方方接過玉瓶,而後收進了腰間一枚香囊模樣的儲物袋中,而後帶著些許調侃地補充道:“不過我相信修羅先生的人品,畢竟我們現在也算是盟友了,不是嗎?”
修羅本應笑著回應一句“正是如此”,可這一瞬他卻忽然呆住,只是定定地看著這雙明亮的眼眸,雙眼中再次浮現那道身影。
那眉眼,真的好像她。
蘭瑛對上那漆黑雙眸時身軀突然有些緊繃,卻沒有移開自己視線。
她今天最好奇的事,就是面前這男人看向她的眼神。她本能地想知道緣由,剛才卻一直不知該如何開口詢問。
若是平常有人敢這樣盯著她看,她早就一巴掌拍過去了。可面前這男人眼神不一樣,就像她之前感覺的那樣,他看著自己像是回憶著什麽,思索著什麽,男人這樣異常的姿態導致她竟一時放棄了移開對視的目光。
最終,出現了面前這四目相對的一幕。
許久,蘭瑛終於輕聲開口道:“修羅先生?”
這一聲清冷的聲音響起,修羅也是迅速自那種失神的狀態脫離,第一時間察覺到自己剛才的失禮,趕忙抱拳施禮道歉。“抱歉,剛才想到一些事情失神了。冒犯了姑娘是在下不是。”
低頭的刹那,他腦海中也浮現出疑惑與不解。
明明不是一個人,為什麽會多次讓自己出現錯覺?
“修羅先生能否告知小女子,您每次看我的時候……是在想什麽呢。”蘭瑛清冷的聲音依舊沒有變化,語氣更是分外平靜沒有什麽起伏,只是抬起頭安靜的看著修羅詢問道。
比起修羅矮了足足一頭多的她,此刻站在那竟然讓修羅感到了些許壓抑……
他這才想起來,這不是在老家那面啊!這種封建王朝時代,要是男人敢像他這麽盯著女子看,特別還是個武功高強的女子,對方別說生氣了,就是拔劍把他砍了都不意外。哪怕是面對洛奕澤那瘋子他都不會像現在這麽緊張,而現在緊張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心虛?
等等,不就看了一眼嗎?我好歹也是武道宗師,流離的副宗主,我看眼姑娘怎麽了?我心虛個什麽勁?
一向顯得冷靜沉穩的修羅,此刻心中甚至忍不住開始吐槽自己。
然而吐槽是不管用的,他現在隻覺得背後都在微微冒冷汗。“剛才是我不知好歹冒犯了,請蘭姑娘諒解,我為自己的失禮道歉。”
“既然如此,您能否告知,您剛才在想什麽嗎?”蘭瑛既沒拔劍也沒什麽情緒起伏,仍然保持著平靜。
修羅卻仿佛察覺到了平靜之下積蓄的情緒。他保持著抱拳微躬的姿勢沉默不語,蘭瑛依舊舉著紙傘平靜地看著他。
終於,修羅站直了身體,垂下了雙手,下定了決心,盡力保持著語氣的平靜,輕聲道:“可能姑娘不信,但是,您很像我認識的一位故人。”
“只是一位故人嗎?”蘭瑛又問道。
又是片刻的沉默。
修羅終於歎了口氣有些低沉的說道:“也許吧。”
心中當即打定主意就此終止話題。說到底剛才是他失禮了,而面前這位血犼教聖女的反應更是讓他捉摸不透,若不是現在他要保持著“流離副宗主”,“宗師高手”等身份,他早就找個借口溜了。
畢竟比起這種揣摩女子心思的麻煩事,不如讓他現在再去跟洛奕澤拎著兵刃乾一架來的乾脆痛快。
女人的心思,他一直都不懂。
蘭瑛低下了頭不再看向修羅,抬起左手輕按自己的胸口,輕輕地吐出一口氣。
修羅則感到有些頭皮發麻的站在原地,心說這按劇情是不是下一刻就得動手了?那他是還手還是不還手啊?不對,這女人是個宗師,他要真不還手怕不是被打死!
別問他為什麽膽子突然這麽小,不知道生氣的女人最可怕嗎?
就在他滿腦子胡思亂想的時候,蘭瑛舉起了持傘的右手,而修羅卻下意識戒備的退後了半步,警惕的準備應對接下來“應該”到來的攻擊。
一聲輕笑響起,這位剛才一直不動聲色的魔教聖女卻突然笑出了聲,她心中有些好笑地看著這個在洛奕澤面前都不曾退縮半步的男人竟然因為自己一個動作主動後退,同時也羞惱於自己剛才心中不為人知的天人交戰。
她伸手把白紙傘遞向修羅,顯得落落大方,語氣平靜地道:“先生能幫忙拿一下嗎?我需要空出雙手。”
修羅的動作有些猶豫,然後認命般地輕輕歎了口氣。
得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隨即上前兩步接過紙傘,微微停頓一下,依舊伸手把傘遮在蘭瑛頭頂上方為她擋下飄雪。
蘭瑛看著面前男人的舉動,眼中再次有笑意浮現。隨即,她低下頭再次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雙手緩慢而又堅決的脫下了厚實外袍的帽子。
一頭柔順的青絲順著白嫩的脖頸如瀑般傾瀉落下,近乎垂落到腰間。她揚起頭,看著修羅那雙好似被驚嚇到一般瞪大的雙眼,心中有些好笑的同時,卻有另一種更複雜難明的情緒蔓延。
她看著修羅,二人再次四目相對。
她緩緩摘下了自己的面紗,輕聲發問道:“修羅先生,現在像嗎?”
一襲白衣,一頭青絲,其顏似仙,其神入魂。
修羅眼瞳微微收縮,有些呆滯的看著面前向自己發問的女子,腦海裡只剩下不知從哪看來的十六字。
白璧無瑕,恍若天人。
恍惚中,他仿佛再次見到了當初那同樣一襲白衣的女子。
營地裡縮在篝火旁抱著古劍狀似假寐的男子突然睜眼,倒吸了一口冷氣,低聲讚歎道:“謔,漂亮啊。”那坐在他身邊身披輕甲的女子微微挑了挑眉,視線落向遠處某個方向,臉上倒是露出些許古怪神色。
遠處趴在雪地裡的姚媛媛不由自主地開口呢喃道:“我去,這是仙子吧?”
縮在黑袍中的小柯沒有探出腦袋去看,而是再次嗅了嗅風中的“味道”,臉上露出滿足的神色。這大晚上等到現在,值!
蘭瑛面色平靜地看著修羅,心裡卻比任何時候都要緊張。她現在有些不知所措,本來只是好奇這個男人想的會是什麽人什麽事,可真知道答案的時候,心裡卻無端生起了一絲惱怒。於是帶著幾分狡黠捉弄的想法,更想要試試面前這一直寡言沉默顯得穩重無比的男人看見她真容時的反應,結果現在……
她有些茫然的發現,自己看著面前男人這失神的模樣心裡一時間竟然沒有捉弄成功的喜悅,反而泛起一股古怪的複雜情緒。她想重新戴上面紗,卻發現男人眼瞳裡倒映出的自己是顯得那樣的無措。
一教聖女,一宗修羅,二人之間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氛圍之中。
然而樹林中突然有枯枝被踩斷的聲音響起,一隻異常肥碩的雪兔“嗖”的一下從姚媛媛身旁的雪松下鑽出,在她頭上跑過。
身手矯健的姚媛媛此刻一動不動,任由那隻傻兔子從頭上踩過,整個人都陷入了呆滯。
這玩意哪來的?
營地裡抱劍假寐的男人臉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一旁身披輕甲的女子輕笑一聲,閉上雙眼。
黑袍之下伸出了一隻白嫩的手掌,一把掐住了這隻傻兔子命運的喉嚨。
小柯低頭看著那顯得可憐兮兮的“氣氛破壞者”,另一隻手掐了一道印訣,遮蓋住了她和媛媛的氣息。
她看向手中兔子,語氣冰寒無比。
“生吃吧。”
修羅終於回過了神,他沒有在意是什麽發出的聲響,只是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似是想把這張面容鐫刻在腦海中,又似是在確認著什麽,接著主動轉身,把目光看向周圍的雪松林,右手依舊撐著紙傘停留在原地,為她遮擋風雪。
蘭瑛低下頭動作極快的重新戴上面紗,又把發絲挽起,戴上了寬大的外袍帽子,二人間又恢復了無人開口說話的靜謐氛圍。
許久,還是修羅主動打破了這份靜謐,他開口平靜道:“雪越來越大了,早些回營地吧。明天姑娘不是要啟程趕路嗎。”
“嗯,先生是要護送雲帝師他們回宗門嗎?”蘭瑛自然的回道。
“我也許不回去,難得下山一次,想多走走多看看。”修羅也語氣自然的回應。
“那先生可會與我等一路?”蘭瑛視線看向正前方,似是漫不經心的問道。
“也許吧。”修羅回答得很自然,至少聽起來,很自然。
二人之間再次陷入了無人開口的靜謐。
許久,蘭瑛輕聲道:“時候不早了,在下就先回去了。”
語罷也不看向身旁之人,準備就此離開。
“等等。”就在蘭瑛準備離去時修羅終於開口了。他將手中的白紙傘遞了過去,輕聲道:“雪大了,姑娘路上打著它吧。”
“那本是先生的。”
“送你了。”
“……好。”蘭瑛身形頓了頓,還是坦然地伸手接過白紙傘,接著轉身邁開腳步向著血犼教營地方向走去。
修羅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輕聲道:“為何如此?”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二人之間卻都默契的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那血犼教的聖女輕笑一聲,停下腳步轉身看向他,落落大方的說道:“先生也像是蘭瑛一位故人。”
故人嗎。
修羅無聲的點了點頭,不再言語。蘭瑛也再次轉過身軀,面紗下那抹笑容緩緩斂去。
修羅伸手將面甲從懷中取出,正準備戴上時,忽然有一道清冷的聲音逆著風雪傳入耳中。
“先生,像嗎?”
修羅看著離他身前不遠,那依舊停留在原地打著白紙傘的女子。他嘴唇嚅囁了幾下,終究沒有言語,只是沉默地戴上了面甲。
蘭瑛打著紙傘停留在原地,許久沒聽到身後的答案。她微微側頭余光便看到修羅已經再次佩戴上那猙獰面甲,不知為何心中有了些許失望。心中輕歎一聲,不再看向身後,自顧自的向著自家營地走去。
這時,身後卻突兀地響起了那個男人的聲音。
男人望著她的背影,語氣中有著如釋重負般的解脫感,低聲道:“不像。”
“很美。”
一身黑甲的高大男人,緩緩閉上雙眼,面甲後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失落與慶幸。
可惜不是她。
幸好不是她。
雪,更大了。
子時,寒露時節至。
來人靈台遮白傘,留人明鏡染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