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沒有。”
彭漱玉搖搖頭,歎了口氣,“只是沒想到你才這麽大,看個電視,居然就能想到這麽多事情,難怪你沈叔叔跟程老師總誇你。”
房長安雖然表現的讓人刮目相看,但終究是一個小孩子,老人並沒有很慎重對待,因此吃驚之下,說話有了破綻。
沈誠言與程夢飛若在父母面前誇房長安,能誇什麽?那天中午關於《魯迅》的一些言論肯定會被提及,她也就不可能不知道房長安借了什麽書。
不過明知故問找個話題也屬於常事。
房長安的話這才多了些,靦腆地笑笑,“我從小就愛亂想。”
“肯動腦子是好事。”
老人肯定了一句,阿姨用托盤端了三杯茶過來,每人面前放一杯。
房長安伸出手,想要接杯子,阿姨說了聲“燙”,先一步放在了他面前茶幾上,房長安手伸著,似乎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接,最終收了回去,說了聲:“謝謝阿姨。”
老人將一切看在眼裡,又笑著問:“你家裡都做什麽的,願意跟奶奶說說嗎?”
這裡的“奶奶”自然是一個普通的禮貌用詞了。
房長安道:“我爸媽都是種地,不過我們家三個孩子,主要靠種西瓜、賣麥子之類的東西賺錢,不過今年西瓜不好,又便宜,沒掙到錢,我爸正準備出去打工。”
老人點點頭,尋常這個年齡的孩子或許都對家裡收入一無所知,不過貧苦人家出身,又早慧,說這些不算奇怪,也算進一步印證了他給自己的“善於思考”的印象。
一個善於思考的肯定喜歡觀察。
她又問:“你爺爺奶奶呢?或者其他親戚,都種地嗎?”
這才是她最關心的問題。
“嗯。”
房長安點點頭,“我爺爺同時還教書,當過我們村小學的校長,我大爺在二中教書,教初二、初三的物理。”
老人聽到這個,似乎思索了一下,然後問道:“我好像聽說過,二中有個物理老師,水平很高,發表過好些文章,也姓房,叫房……房……”
房長安試探著補充:“房祿國?”
“好像是。”
老人點一下頭,帶著探尋的目光看向房長安。
房長安笑道:“就是我大爺。”
老人也笑起來,道:“那也算是書香門第了。”
房長安笑笑,沒有接話。
沈墨坐在旁邊,看著房長安跟奶奶查戶口似的對話,眨巴眨巴眼睛,一直沒插上話,端起自己的茶杯,發現太燙,於是放下,撅著嘴“呼——呼——”吹了吹,茶香彌漫。
然後小心翼翼把杯子傾斜著,又吹了吹茶葉,然後小口吸溜。
重新把杯子放正,茶水搖晃,浮在水上、水中的茶葉姿態舒展著沉入杯底,小姑娘好似第一次注意到一般,睜大眼睛地看著。
“別只顧著說話,喝茶。”
彭漱玉笑著說話,拿起杯子,輕輕吹了吹,小口品茶。
房長安“有學有樣”,但擔心弄巧成拙,並未刻意裝做很生疏,老人打量著,又問:“經常喝茶嗎?”
“我家就一罐茶葉,估計放兩三年了,平時我爸媽都不喝。”
房長安搖搖頭,略有些尷尬地說道,“我喝過幾次,不過沒有這個茶葉香。”
老人笑道:“愛喝的話,等下就拿一罐回去。”
房長安道:“不用了,學校裡面不方便。”
老人笑著點點頭,
“那就常來,程老師家的書看完了,奶奶家也有好多書,慢慢看。” 房長安確認般看了看老人,隨即露出笑容,真誠地道謝:“謝謝奶奶。”
老人又喝了口茶,笑道:“你要是急著看書,就上去看吧,要是不急,就再陪奶奶說會話?”
房長安哪有選擇,笑道:“不急。”
老人笑笑,問道:“《圍城》跟《魯迅》喜歡看哪個?”
房長安想了想,道:“《魯迅》。”
老人“哦?”了一聲,有點意外地問:“為什麽?”
因為說喜歡看《圍城》可能會被懷疑早戀傾向!
房長安心裡面偷偷吐槽一句,說道:“因為我覺得《圍城》沒有《魯迅》有趣,而且更有共鳴。”
“哦?”
彭漱玉來了興趣,難得聽見有人說《魯迅》有趣,而且還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那你說說,你覺得哪裡有趣?”
房長安想了想,道:“比如裡面有一篇《社戲》,是講魯迅小時候跟農村一群孩子去聽戲的,就很好玩。”
彭漱玉笑道:“這篇文章你們以後課本上也有,你繼續說。”
房長安道:“他們一群孩子去聽戲,覺得無聊,坐著船回來,半路上偷河岸上種的豆子吃,其中一塊地是領頭那個孩子自家的,別人問他偷誰的,他考察了一下,說我家的豆子長得大,偷我家的。”
沈墨聽得忍不住笑起來,眉眼彎彎地問:“真的啊?等下我也要看。”
彭漱玉也笑,拍拍孫女的腦袋,微嗔道:“看就看,別打岔,先聽人家說完。”
沈墨撅撅嘴,趴在奶奶的腿上,亮晶晶的眸子看著房長安,看著像聽故事似的。
房長安繼續道:“後來別的孩子覺得全都偷他家的不好,還是又分散偷了好多家的豆子,然後在船上煮著吃。”
沈墨睜大眼睛,忍不住問:“在船上怎麽煮?”
房長安道:“魯迅是紹興人,是江南水鄉,人家經常用船,尤其是那個年代,可能經常在船上做飯,肯定有鍋有爐子。”
小姑娘點點頭,房長安繼續說:“第二天被偷豆子的人家知道了,但沒有生氣,因為魯迅說豆子好吃,反而很感激,還特意摘了豆子送到魯迅家裡。”
“文章最後,魯迅說總覺得在家裡吃的豆子沒有那天晚上偷吃的豆子好吃,以後吃的豆子,也總沒有那天晚上的好吃。”
他看看彭漱玉,有點不大好意思的樣子,說道:“我在家裡,其實跟我弟還有其他熟的孩子,也從地裡面偷過東西吃,豆子、白薯、玉米、花生都有。”
“真的?”
沈墨又忍不住出聲,眸子晶晶閃亮,恨不得馬上跟他回家一塊偷東西吃的樣子。
彭漱玉倒沒責怪,只是有點好笑又理解的表情,點點頭道:“所以你覺得有共鳴?”
“嗯嗯!”
房長安先向沈墨點點頭,然後再回答她奶奶的問題,“我其實參與的次數不多,所以印象很深刻,我們偷了很多東西,在野外挖個坑,撿樹枝、樹葉燒火烤著吃,因為都還小,又有風,烤的本生半熟,但吃著就是覺得好吃。”
“後來在家燒鍋做飯的時候,也放白薯在裡面烤,我爸媽還幫忙烤過,也覺得好吃,但跟那次一群人偷烤著吃,還是覺得那些半生半熟的好吃。”
“真單純論吃起來的感覺,肯定是特意烤熟的好吃,但不知道因為什麽,留下的印象,就還是覺得那天偷的好吃。”
“魯迅他們也都是一群孩子,而且是在船上煮的,不論條件,還是煮豆子的人的手藝,肯定都不如魯迅的媽媽,或者他家裡請的阿姨。”
“所以說單純論豆子的味道,我覺得魯迅他們那天晚上一群孩子煮的,未必就有多麽好吃,但是跟我一樣,都是因為當時的氛圍或者說整體的回憶,所以連豆子也變得好吃了。”
彭漱玉點了點頭,又問:“還有麽?”
房長安想了想,似乎是猶豫了一下,隨即才說道:“那個被偷了豆子的六一公公反應很……嗯,我覺得有點難受。”
“嗯?”
彭漱玉也是個愛讀書的,魯迅的這篇《社戲》她也看過,卻並沒有將太多注意力放在那個被偷了豆子的六一公公身上,含笑問道:“你說說。”
“我家種過豆子,雖然不是那種蠶豆,但種地的人,心態總差不太多的。小孩子偷東西吃很常見,就算發現了,大多都不會太計較,但罵人的也不少。如果偷太多,或者像文章裡面寫的那樣,踩壞了莊稼,就算脾氣好,肯定都會心疼的,基本少不了一頓說教,或者挨幾句。”
“那個六一公公說豆子被踩踏壞了許多,最初也在罵人,嗯,應該算說教,魯迅只寫了一句,然後雙喜說是請魯迅吃,六一公公看到魯迅,就給他作揖,說請客是應該的,然後問豆子好吃不,魯迅說好吃,六一公公就非常感激起來,誇魯迅說‘這真是大市鎮裡出來的讀過書的人才識貨!’然後誇他自己的豆子好,又說要送給魯迅家裡嘗嘗。”
房長安一口氣說完,頓了頓,“他種豆子是賣的, 剛也賣了豆子回來,準備找偷豆子的雙喜他們算帳,或許大概也就是說幾句,然後知道是魯迅吃了之後,反而誇了一頓,說吃的好,有眼光,又摘了去給魯迅家裡送去。”
“如果這篇文章也選在課本裡面,老師大概會解讀為這個六一公公和藹親切,但我覺得……”
他猶豫著說道:“六一公公或許真的聽魯迅誇自己的豆子好吃,很開心,所以就不追究了,還主動去送豆子,也或許……他不敢生氣,所以不論魯迅說什麽,他都會誇魯迅,然後主動給魯迅家裡面送豆子。”
房長安看看彭漱玉,“因為魯迅是公子哥,他家裡很有錢,他跟其他孩子不一樣,所以他能讀書,他來了大家要請客。”
“就跟《故鄉》裡面,閏土長大了之後喊他‘老爺’一樣。”
“如果那個舊時代繼續下去,請魯迅吃豆子的雙喜阿發他們這些人,長大了,要賣豆子養家糊口,魯迅的孩子來這邊,有孩子請客,偷了自己家的豆子,他們仍然要誇魯迅的孩子,讀過書的人才識貨,有眼光,吃得好!”
“然後再自己摘了豆子給魯迅家裡面送去,請老爺太太品嘗。”
初秋午後的客廳裡,尚顯稚嫩的男孩嗓音說完,便陷入一陣寂靜,彭漱玉看著眼前這個稚嫩青澀的小小少年,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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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社戲》故事裡的“我”不能直接認為是魯迅本人,但主角的年齡說出解讀,直接認為是魯迅更合理,文中不便贅述,這裡說明一下,以避免可能出現的誤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