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快一個月了。
這兩天的最高氣溫雖然到了三十一二度,但是大中午的,顧子集卻是在身上穿上一件防護服後,再次套了一件軍大衣。
他已經在這裡工作兩個半月了,今天還是第一次來冷庫,戴好兩隻厚手套後,他連忙推著小車緊跟前面的中年人,待咯吱咯吱的推門聲響起,二人便打破了冷庫中的寂靜。
顧子集抬腳穿過熱氣與寒氣化作成的白霧,呼出的熱氣就模糊了眼鏡,隻一吸氣,蜂擁而來的寒氣像是無數陰冷的針尖在每一個肺泡中亂刺,僅僅是一步之遙,卻好似兩個天地一般,對於剛經歷了兩三個月酷暑,且第一次進入冷庫的他來說極為不適。
他摘下被霧氣模糊的眼鏡左右一看,卻是突然發現帶路的中年人不見了!
正當他愣神的時候,他的背後忽然響起了一聲咯吱聲,他心中本能的一悸,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了一層,連忙轉身看去,原來是帶路的中年人正在關門。
“小顧啊,這冷庫的門要及時關閉,不然的話,領導們看見可就有意見了。”
在慘白的燈光下,看著顧子集說著話的中年人一臉淡定,他手臂略長,手上是一雙薄手套,身上只是穿了一件防護服,仿佛沒有一絲冷的感覺。
顧子集看了一眼身形健壯的中年人,知道他在提點自己,點頭道:“我知道了,黃叔。”
被叫做黃叔的中年人走在前面帶路,不多時,他眯著眼看向手中的單子,簡單核實一遍後開口道:“這就是十五號了,單子上寫的有一百來斤,小顧你來搭把手。”
顧子集扭頭看去,白色布單下面正是這次要運走的目標,除了有一隻剝去了指甲的腳露在外面外,隱隱間還能看到沒有了內髒的紅色腹腔。
就在他扭頭的時候,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呼吸間隻覺空中的寒氣更加刺骨,他不由得身上就是一顫。
此時中年黃叔已經就位,他不敢耽誤忙將小車放好,接著上前一步掀開白色布單,伸手抓向了那隻滿是膠原蛋白的小腿……
不一會咯吱咯吱的門聲再次響起,待門被關上之後,從門內逃出的冷氣也化作白霧慢慢消散,顧子集趁著脫掉軍大衣的時間問道:“黃叔,這冷庫中零下十幾度的溫度可把我凍壞了,你怎麽一點也不冷啊!”
脫掉防護服露出粗壯胳膊的中年黃叔笑道:“你黃叔我是祖傳殺豬為生,早年間都能冬日裡光著膀子賣肉,更別說今天進冷庫取豬肉時還穿了防護服。
不錯,剛才負責超市豬肉區的黃叔說豬肉就快賣完,身為超市理貨員的顧子集趕緊隨其去冷庫取了一扇豬。
這一百多斤的一扇豬可不輕,他更是只有一隻後腿豬蹄可以抓,著實費了不少力氣。
而且冷庫大門開關時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像錐子一樣刮刺耳膜,讓人身上不自覺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顧子集雖穿了軍大衣,但製冷機吹出來的冷氣還是趁著他扭頭時,順著衣服縫隙鑽入了他的脖頸。
待豬肉送到,顧子集見中午的事情做的差不多了,就留在豬肉區幫黃叔搭了把手。
顧子集畢業至今已經當了兩個半月的理貨員,雖在生鮮區待了小半個月,但負責的卻是水果蔬菜等,今天是第一次來肉食組。
他前兩個月在副食區工作,來來往往也在超市食品部各區混了個臉熟,這半個月又在生鮮區表現的很是勤奮肯乾,和超市的叔叔阿姨們也聊得來。
自然,其中聊的最為投緣的人便是豬肉組組長黃叔。
這十來天裡,中年黃叔先是從工作聊到了生活,接著自豪的說起了自家的發家史,而隨著二人越聊越是熟悉,中年黃叔更是將家族的輝煌歷史也吹了一遍。
超市的工作人員早就不知道聽了多少次黃叔口述的家族故事,倒也沒有多大興趣再聽一次,而顧子集覺得中年黃叔的故事激勵而又精彩,佩服的神色不免讓中年黃叔說的更加起勁了……
人到中年的黃叔也有一場奮鬥史,他不僅靠著自己庖丁解牛一般的技術與不差斤兩的作風,從閑散屠夫做到菜市場豬肉攤一哥,更是被超市邀請坐鎮超市豬肉區!
而且他的祖輩曾出現過四代劊子手,直到一百多年前斬首示眾被廢止,第四位劊子手才改行當了屠夫。
黃家最後一位劊子手變成屠夫後還遇到許多奇事,其中又有“一刀斬落野豬頭”與“孤身剿滅七水寇”兩件事情最值得稱道。
黃叔今天說的還是這兩件事情,但是除了講的極為詳細之外,好像還換了一種風格,不僅將野豬作亂的種種巧合歸於野豬有了智慧將要成妖,更是仿佛添油加醋一般將剿滅水寇之事說的極為邪門,還牽扯到了什麽水鬼魚妖。
顧子集隻當黃叔在講故事,聽的只是一個精彩,他見黃叔嘴巴都有些幹了,連忙將身側泡著枸杞茶包的水杯遞上。
黃叔接過水杯一笑,喝了一口茶水道:“今天也算是我們聊得開,我就跟你講一講關於我高祖斬鬼鎮神之事……”
顧子集聽完了那“道士刑者斬惡鬼,殺意煞氣鎮浮屠”兩個故事後,隻覺比許多精選的電影片段都精彩,然而他略一回神,卻是發覺黃叔說的有鼻子有眼,若非他相信科學,恐怕就信了。
他便不由有些好奇道:“我來了兩個半月也沒聽說過老黃家的神鬼故事,黃叔你今天說了那麽多神神鬼鬼,不會全是今天現編的吧?”
黃叔聞言險些被茶水嗆到,先是無奈的看著一臉了然之色的的顧子集,然後笑罵道:
“我今天不過是看你這個小子順眼才說了那麽多,你黃叔我不過初中畢業,要是能現編那麽多東西,我早就改行當作家了!”
顧子集一想也是,那些個故事雖然有些瞎扯,但至少有一件事是真事,那就是黃叔高祖斬殺野豬的戰績,忙笑臉賠罪道:“黃叔你說的是,是我想偏了!
“網上都有人能一刀斬下一頭豬的頭顱,黃叔的祖上是劊子手出身,自然能一刀斬斷野豬頭顱……”
黃叔聞言便自豪道:“不錯,我高祖斬殺的那頭野豬半妖的獠牙可還在,那把傳了百多年的屠刀也放在我的床頭辟邪!”
顧子集不由回想起神鬼故事裡的那則“道士刑者斬惡鬼”,說是一位年輕道士未能憑借淺薄道法除去惡鬼,專門來請老黃家最後一位劊子手持屠刀斬惡鬼之事,他未曾想,這黃叔真的將那把屠刀當做辟邪之物了。
然而這時黃叔卻是忽然將茶杯放下,神神秘秘的說道:“也許是中元節快到了,我昨晚做夢就夢到了高祖,在身臨其境的看到了高祖斬妖、剿寇的兩件事跡之後,更是見到了方才說那兩件涉及了年輕道士、佛門法師與神鬼之事!
“最奇妙的是,夢境的末尾我見到了散發佛光的寶塔,臨醒時分還聽到了陣陣馬蹄聲,醒來時耳邊好似仍有馬的嘶鳴聲傳來……所以我覺得這是高祖給我托夢了,那些故事很有可能是真的!”
顧子集面色詫異,黃叔最多是被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然而幾則故老相傳的故事衍生的夢境,卻被黃叔當成了高祖托夢,這根本就是封建迷信思想在作祟!
黃叔見顧子集面帶詫異,便道:“你這小子莫非不信我?”
顧子集想要消除黃叔的封建迷信思想,然後苦口婆心的說道:
“我並非不信黃叔你,而是世間本沒有神鬼,更別說屠刀斬什麽惡鬼,何況老黃家那位若真的以肉身鎮住寶塔下的妖邪,為何不用辟邪的屠刀?”
顧子集在回想這四則故事時,想到了學生時期學習的各種證明方法,正好用在了此處。
黃叔一時語塞,過了十幾秒才組織好語言道:“那寶塔下的妖邪何等強大,連那位佛門法師身邊的頭陀都被其所害,一把屠刀怎麽能鎮住牠?
“而且我高祖為了鎮壓妖邪,瀕死之時放下屠刀並成為了帶發武僧,之後才能用佛門武僧的肉身佛力與佛門法師的佛念共同鎮壓寶塔下的妖邪!
“更何況這前四件故事是祖上故老相傳而來,記載的雖沒有我說的那麽仔細,但也有頭有尾,不信的話下班後你就到我家一趟,到時你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
顧子集不信鬼神,卻知道萬事都有出處,他的好友蘇安明就見過黃叔家收藏的野豬獠牙與家傳屠刀。他今天本來也有見識見識老黃家那位劊子手遺存之物的心思,但是他把明天的班換到了今晚,今天是不可能跟正常下班的黃叔去看他的家了。
他便只能以言語說服黃叔,並道:“黃叔我們先說第三則故事,既然那道士能在正面一戰時獨自逃出惡鬼之手,為什麽在斬殺惡鬼顯得極為弱小,只是被惡鬼命中一次就差點死去?”
黃叔聞言便是一愣,雖開口反駁,但也不過是什麽道士有可能早就重傷、惡鬼變得更強了之類。
顧子集笑道:“黃叔,那這最後一則更是奇怪,故事的名號是‘殺意煞氣鎮浮屠’,說的理當是你高祖靠什麽殺意煞氣來鎮壓寶塔下的妖邪,然而故事裡滿篇皆是佛家武僧佛力,顯然自相矛盾!
“而且,故事前文還說佛門法師的護法頭陀被邪魔殘害,那法師為何放著蘊含佛力的頭陀遺體不用,反而要你高祖放下屠刀,以身死為代價鎮壓浮屠下的邪魔?
“更何況,那法師自己為什麽不以身鎮魔,反而要將此重任交到一個世俗劊子手轉行的屠夫身上?”
顧子集上學時看了無數小說,早就對那些神鬼故事聽之任之而不信之, 故此時繞了一大圈回到了初衷,道:
“黃叔,我們要相信科學,世界上雖有無數神鬼傳說,但卻沒有真正的發現一個神鬼,不說各大教派沒有顯露什麽神跡,就是那些涉及到神啊、鬼啊與妖啊等之事也都能用科學解釋。
“就說你昨晚的夢吧,那佛光有可能是照在你臉上的日光、燈光什麽的,馬蹄聲可能是你的心跳聲啊、其他人的腳步聲之類,那馬的嘶鳴聲更有可能是音樂聲或者就是你幻聽了……
“因此,連神鬼都沒有,那把屠刀更不可能辟邪!”
黃叔先是一愣,更是被顧子集一席話懟的啞口無言,嘴巴幾次張開又閉合下去。
幾分鍾後,他微微一歎,略顯落寞道:“小顧你說的也對,那些神鬼故事都是我家高祖之後才有的,前面的三代祖先卻沒有一件神鬼之事流傳,也許是改行之後,我們也不在遵循劊子手不信鬼神的傳統了!”
顧子集聽完心中自是極為高興,作為新時代好青年的他只相信科學,此時能讓黃叔消除封建迷信思想,已經算是一項值得稱道的事情了!
但他看到黃叔落寞的神色,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人家將新的故事講出來,除了想在朋友面前吹一吹外,還能得到極強的家族自豪感。此時他卻給予了人家無情的“科學”打擊,雖傳播了正能量,卻未免有些傷感情。
他便忙安慰道:“黃叔,老黃家最後一位劊子手的生平定然十分精彩,所以才有那麽多故事留下,我今天雖然有事,但是明天定會去一睹老黃家的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