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
議事會。
這座會堂是標準的明堂式,高踞於台基之上,周圍是很雅致的園林,而外圍是大量附屬建築……
經過多年建設,這裡已經很規范了。
畢竟這也是實際主宰兩府加起來超過五百萬人口的中樞。
所以不但有議事會,還有服務於議事會的雇員,尤其是記事,讚畫,傳令的遞送,守衛的士兵之類,甚至包括給耆老們端茶倒水的,雖然耆老們其實都不住這裡,人家都在周圍有的是莊園,哪怕從松江到這裡也不過兩百裡,而且水路暢通,甚至這些耆老都養著專門運載他們的龍舟。
呃,就是單純的龍舟。
畢竟內河航運中,要講速度還是這東西。
不過今天倒是耆老們齊聚,但他們商議的事情卻是這座議事會的終結……
“一群老朽,未見有坐擁十萬精兵,而謀降敵者!”
一身常勝軍黑色軍服的錢龍錫憤然走出蘇松議事會的會堂。
申時行三人回來了。
他們帶回了楊豐的承諾,所以蘇松議事會的耆老們,正在裡面商議是否接受現實,結束他們長達近五年的抵抗,向著這個他們所的妖孽投降。
不過還是在商議之中,應該還得商議些時候,甚至今天都不一定能結束。
畢竟耆老們之間的利益也不一樣。
再他們商議大事本來就這樣,不吵個三五天不算商議。
但總的來,投降應該是穩了,否則就用不著商議了,蘇松這個之前抵抗最堅決的集團,現在已經準備向楊豐投降。
而他們的選擇也將決定浙江的選擇。
在這個問題上兩家是共同進退,畢竟蘇松投降了浙江也不可能獨自抵抗,同樣浙江投降了蘇松也沒有抵抗的意義了,這個集團只能共同進退,所以宋應昌也出席會議,目前裡面還在爭吵中,但結果不會有懸念了。
走出會堂的錢龍錫真的很想仰天長嘯……
為什麽?
難道近五年的抵抗,最終就換來投降的結局?
他們有強大的軍隊,五萬常勝軍,全部新式鎧甲,一兩彈的斑鳩銃,新式的戰術訓練,加上那些要塞的,光各種大炮超過五百門,甚至還有五千精銳的新式騎兵,其中還有五千泰西雇傭軍,雖然其實絕大多數都是阿三,但這支雇傭軍忠誠度高,不用擔心會倒戈,而且他們還擁有一支二十二艘戰艦組成的艦隊。
他們還有江陰要塞,無錫要塞群,平望要塞,還有已經修了八座棱堡的蘇州城。
其他所有州縣同樣完成新式改造。
強大的實力雖然進攻還有些不足,但要自保是綽綽有余。
這樣居然還投降?
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
他真不明白這是究竟為什麽?
孤立無援?
楊豐控制區僅僅南直隸,而且還少了可以最重要的蘇松,北方他也僅僅只是控制了順天和永平兩個府而已,事實上南北隔絕。
天下還在與他戰鬥的還有多少?
北方五省全都沒有投降,北方士紳甚至已經喊出了以血護教的口號,正在方從哲指揮下戰鬥,連北方士紳都能喊出這樣口號,以詩書禮樂自矜的蘇松居然要投降?南方弘光朝廷數十萬大軍就在上遊,隨時可以重新向南京進攻,而蘇松居然要投降?連廣西都選擇與楊豐戰鬥啊!
蘇松居然要投降?
那當初為何要抵抗?
那花費巨額資金打造的軍隊又是為什麽?
五年心血,所有仁人志士的努力,最終就是一槍不發,拱手迎降?
恥辱!
簡直恥辱!
他帶著滿腔憤怒騎上戰馬。
他其實是平望要塞守備司的讚畫,也就是參謀,目前常勝軍分為四個守備司,守備就是最高指揮官,每個守備司下屬一系列的堡壘,由常勝軍駐守,然後在江陰,無錫,平望和蘇州駐扎機動兵力。他們的計劃中不準備和紅巾軍野戰,最多就是騎兵小規模出擊,然後利用這些要塞消耗紅巾軍。
只要紅巾軍在他們的要塞體系面前無可奈何甚至損失慘重,弘光朝的大軍和其他反楊勢力必然要進攻。
那時候楊豐只能撤軍。
而蘇松也將成為這場持續五年的戰爭轉折點。
伴隨戰爭成長起來的蘇松士子們,其實也已經會真正動腦子,他們已經不是當年的顧天埈……
至少他們認為如此。
帶著憤怒的錢龍錫在蘇州城內縱馬狂奔。
這座城市繁華依舊,實際上是從未有過的繁華,整個城市幾乎就是一個巨大的紡織廠,擁擠的人群在交易著棉紗和棉布,一輛輛手推車和一艘艘小船運輸著棉花和布匹,小橋流水間是一個個巨大的水輪在轉動,街道兩旁的商鋪裡面人頭攢動,商人們在吵嚷著。
這是最好的時代。
衣冠君子們的時代,雖然銅臭多些,但誰衣冠君子不能發財?
但卻即將變成最壞的時代。
刁民的時代。
驀然間錢龍錫帶住馬……
“老東西,想死找個沒人的地方去!”
他的衛兵朝一個因為躲閃不及嚇得倒在路上的老乞丐怒斥著。
“混帳,不懂尊老?”
錢龍錫喝道。
然後他隨手扔過去一枚銀幣,因為海外貿易繁榮,這種銀幣在大明已經很普遍。
“稚文還是好心腸啊!”
旁邊一個聲音響起。
錢龍錫轉頭,看見和他一樣穿軍服的姚希孟,後者向他使了個眼色,錢龍錫隨即過去,兩人交換一下目光,緊接著一起走向後面一處宅院,然後一起到了花園,進去之後才看到水榭裡面早就聚集了一大堆軍官。是軍官,實際上就是蘇松年輕士子們,現在這些士子已經不讀四書五經,畢竟科舉都停了,雖然承天依然開科舉,但那是湖廣江西廣西三家的,閩浙兩個牆頭草去參加了也是被邊緣化的。
這些自詡文采風流的士子們也不屑於去。
相反軍權越來越重要。
所以他們背後的家族乾脆都把他們塞到常勝軍,先把軍權抓住再,但要當前線軍官就誇張了,那是會死人的,而這種參謀職位無疑是最合適的。
然後一個個守備司的讚畫們都是這種世家子。
一個個都是志氣豪邁,自認為有經天緯地之才,以掃清天下,恢復大明朗朗乾坤為己任,現在議事會的投降路線,無疑對他們是極大刺激,那些老朽們壓抑下的熊熊怒火終於爆發了……
“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這幫老朽昏了頭,居然信那妖孽,當年那些投降後被刁民誣告抄家的士紳血還未乾,他們居然還信楊豐,交出軍隊之後,楊豐刀子落下之時當如何反抗?聽應天號令可以,紅巾軍不入境,常勝軍不改編,如此方可考慮!”
蘇州守備司讚畫侯震暘振臂高喊。
“考慮?我等皆陛下忠臣,如何考慮降賊?”
同僚繆昌期喝道。
“對,我等皆大明忠臣,唯有與那妖人血戰到底,山東群賢尚能以血護教,我等坐擁十萬精兵,如何束手投降?聖賢弟子,豈能降賊!以血護教,誓死不降!”
最年輕的同僚郭中寧,很有氣勢的高喊。
……
場面簡直可以群情激奮。
很顯然他們已經在這裡討論很久了。
“諸位,如今這些已無用,議事會一幫老朽,斷不會聽我等忠言,唯有行非常之事!”
姚希孟道。
包括錢龍錫在內,一幫人全都看著他。
“兵諫!”
姚希孟很乾脆的道。
“兵諫倒是良策,但我等無法調動兵馬,周文岸懦弱無能,惟議事會之命是從,雖然蘇州守備司有兵馬兩萬,但若無他的調令,我等無法調動,更何況蘇州民團也不聽我等,那是袁坤儀指揮,若以我等前往議事會兵諫,恐怕立時就會被守衛拿下。”
繆昌期道。
其實議事會那些耆老也知道他們都是嘴炮,並不指望他們幹什麽,蘇州守備是周道登,也就是崇禎那個笨蛋大士……
當然,人家不是笨,人家是裝笨的。
伺候崇禎這種主子,就得裝笨才能混的久。
他雖然軍事才能幾乎沒有,但作為最核心的蘇州守備,對議事會是絕對聽話的。
另外蘇州一支主要武裝就是民團。
這個民團是由耆老之一,當初跟著宋應昌去朝鮮的讚畫袁黃指揮,包括太湖的巡邏隊,也就是主要負責抓逃戶的,這個任務越來越重要,每年有大量不懂事的刁民試圖從太湖上過去,到對面紅巾軍控制區,後者也會派奸細過來煽動良民逃跑。
“那就要看稚文了。”
姚希孟轉頭看著錢龍錫。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轉向錢龍錫,後者愣了一下。
“稚文,蘇州的兵咱們沒法調動,但平望的兵卻可以。”
姚希孟道。
“黃履常未必同意。”
錢龍錫搖了搖頭。
平望要塞守備是黃承玄,雖然是嘉興人,但其實是蘇州衛籍,雖然是衛籍軍戶,但其實是儒世家,而且平望要塞本來就兼顧嘉興,實際上是嘉興和蘇松合夥防守,蘇松嘉三府是一個防區,杭州是單獨一個。
“黃履常不同意,但那些蕃兵會不會為我們所用,就要看稚文的本事了,據我所知,稚文才是蕃兵的實際指揮者。”
姚希孟道。
“你要調蕃兵進蘇州兵諫?”
錢龍錫愕然道。
蘇州沒有蕃兵,主要是議事會覺得讓這些家夥進蘇州,和蘇州的畫風不合,或者容易生事,所以常勝軍裡面,除了部分葡萄牙軍官在各軍充當軍官,這些可以進入蘇州,剩下完全由蕃兵組成的一個旅,這時候就在平望要塞。而錢龍錫作為黃承玄的讚畫,主要負責帶領他們,因為錢龍錫家族是上海的主要海商,尤其和范禮安等人關系很好,所以帶領蕃兵的葡萄牙軍官都聽他的。
很顯然這就是姚希孟把他找來的原因。
這個腦洞讓眾人都驚呆了,不過緊接著卻都振奮起來。
的確,他們可以調蕃兵啊!
他們調動常勝軍的確很不容易,那些主要將領都是議事會定的,肯定都聽議事會的,同樣士兵也是議事會發餉,想讓他們對自己老板兵諫幾乎不可能,更何況那些士兵本來也願意投降。
他們怎麽可能為了不投降去對議事會兵諫,他們歡迎還來不及呢!
雖然蕃兵也是議事會發餉,但蕃兵因為語言問題,只聽平日帶領他們的,而且楊豐的條件裡面, 就包括把所有蕃兵解送南京,雖然不知道他幹什麽,但卻可以用這個哄著這些蕃兵,投降之後楊豐會殺了他們。實際上不用殺他們,就把他們趕回去就可以了,這些家夥對大明視如天堂,把他們趕回去,他們是真會為此拚命抵抗的。
這樣就可以了。
至於這種事情的性質……
這個能有什麽性質,不過是借兵剿寇而已,日常操作。
“這是承天的意思吧?”
錢龍錫緩緩道。
他不是傻子。
實際上他是聰明人,姚希孟突然要搞兵諫,要後面沒人鼓動才怪呢!
而姚希孟的死黨是他舅舅,也就是弘光朝大士狀元文震孟,這肯定是弘光朝的計劃。
“是又如何?”
姚希孟坦然道。
他用不著隱瞞,他和承天的關系本來就是盡人皆知的。
而且蘇松和浙江與承天之間關系,隨著皇帝叛逃,本來就又開始靠攏,畢竟不能指望閩粵出兵幫他們,但承天是真正可以幫他們的,至於之前背叛弘光,這個不值一提,政治上的事情,什麽背叛不背叛的,都是利益,需要時候暫時分開而已,更何況現在弘光一樣也需要浙江和蘇松的支持。
“熊飛白的大軍確定能東下?”
錢龍錫道。
“熊飛白三十萬大軍,已然枕戈以待,方從哲二十萬大軍,亦可隨時南下。”
姚希孟道。
錢龍錫沉默著,但最終還是深吸一口氣……
“如此,就痛痛快快乾一場,鉛刀豈無一割之用,更何況十萬精兵,數年心血,豈有不戰而降者!”
他滿懷豪情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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