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鶴溪畔。
常勝軍士兵顧四抱著斑鳩銃,戰戰兢兢地站在陣型前方。
他是剛剛回到常勝軍的。
之前他被京營俘虜,但作為一個來自昆山,世代受儒風熏陶,而且還和探花公同族的,他意志堅定,並沒有被妖魔蠱惑,所以吃飽領了一兩銀子路費離開丹陽後,並沒有和那些懦夫一樣選擇溜走,而是重新找到常勝軍,再一次為了家鄉的榮耀站在了這裡……
他可是識字的。
他在顧家的義塾念過一年書的,不過最終還是因為家裡太窮,需要讓他回家幫忙織布,所以沒有繼續讀下去。
如果不是這樣,說不定這時候他已經考中秀才了。
那時候就連教他的先生,都說他聰慧,繼續讀書大有前途。
想到這裡,顧四忍不住轉頭看著後面,後面陣型的保護中,是一個身穿紅袍外面罩著板甲的身影……
探花公啊!
“頂住,都頂住!”
探花公端坐肩輿之上,揮舞他的寶劍高喊著。
好吧,探花公連馬都不會騎。
不過這也沒什麽奇怪的,人家身為狀元的孫子,自己又是探花,這樣的身份不會騎馬有什麽奇怪,人家全部精力都投入鑽研儒學,哪有空去學騎馬,萬一掉下來摔死,豈不是讓一顆璀璨的新星就此隕落……
總之常勝軍統領顧天埈,就是坐在肩輿上指揮戰鬥的。
這在明朝後期文官裡面其實並不稀罕,不但不會被視為恥辱,反而可以當做佳話流傳的。
儒將。
這才是儒將。
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
要的就是這種風度,騎著馬苦哈哈衝鋒,回頭滿身血汙甚至斷個胳膊腿什麽的,那還有個屁的風度。
不過此刻肩輿裡的顧探花卻並沒有儒將風范,看起來倒是頗為驚慌。
顧探花在金壇收拾一幫常勝軍的殘兵敗將,趁著楊豐進攻常州的機會,出擊佯攻呂城,宣傳的口號是截斷其後路,但實際上就是在外面佯攻,真正意義上的佯攻,或者說佯而不攻,原本和呂城一帶民兵對峙著挺滿足的,然而沒想到楊豐帶著騎兵突然從常州殺回來了。
這個妖魔。
他為什麽要回來呢?
放過彼此不好嗎?
當然,顧四並不知道探花公此刻的心情。
但此刻的他卻不知道為什麽,心中突然浮現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他不是因為家裡太窮,不能繼續讀書,而是和探花公這樣的有錢人一樣,能夠繼續讀下去,那麽此刻會不會也中進士乃至探花?
看著探花公高高在上的身影,原本只有尊敬的他,卻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感覺有些刺眼了。
同樣一個詞也浮出。
平等。
生而為人,為何不平等?
他也很聰慧,他自信讀書也能成才,可就是因為家裡窮,他只能輟學去做苦工。
而探花公不一樣,人家有錢,可以請最好的先生,讀那些他連看都看不到的私人藏書,人家的科舉之路唾手可得。
而他,無論怎麽努力,出身決定了他永遠不會過上這樣的日子。
而現在,改變命運的機會已經擺在眼前,他卻像個傻子一樣,在為這些有錢人賣命,維護那個不能給他希望的舊時代。
他真的很傻。
“敵軍來了!”
他周圍的驚叫聲響起。
遠處的地平線上,大批騎兵的身影出現。
“穩住!”
最前面的西夷教官用生硬的漢語喊道。
這些西夷教官還是很負責的,因為上次的潰敗,現在已經站在最前面了。
這些跑到東方當雇傭兵的,全都是真正亡命徒,在士紳們高薪和傳教士們鼓舞下都很英勇。
但顧四周圍卻是一片混亂,那些原本還能維持陣型的士兵們,全都哆哆嗦嗦地檢查武器,甚至還有人都在低聲哭,
因為從丹陽回來的並不多,所以現在他們能列出的只有兩個西班牙方陣,而且因為大炮在全都丟了,所以沒有炮兵支援,倒是還有吳淞鎮總兵彭紹賢的一千五百騎兵。後者的步兵在上次潰敗時候就已經跑散了,短短一天時間是不可能重新收集起來的,總之此刻戰場上就是兩個西班牙大方陣,加上一千五百騎兵,好在他們的敵人也只有不到兩千騎兵。
不過這是在不算民兵的情況下。
算上民兵的話……
顧四突然倒吸一口冷氣。
因為就在騎兵的後面,無數旗幟突然浮現,而且不只是他們正面,甚至他們左右全都是。
旗幟下面是淹沒了曠野的人頭,就仿佛一道弧形城牆,在逐漸向著他們碾壓而來,很快那些身影也都清晰起來,在這些呐喊著向前的民兵肩頭,扛著各種各樣的武器甚至農具。所有人的吼聲讓他仿佛置身海嘯的堤岸,在面對著仿佛浩劫的力量,這力量讓他忍不住顫抖,讓他感覺要窒息,他從沒有過這種感覺,可就在同時他又有一種難以抑製的激動……
這些全是和他一樣的窮人。
做過俘虜的他,當然很清楚民兵們都是什麽樣的人,可以說這些民兵裡面每一個都是他。
無數和他一樣的人,團結起來就形成了這種仿佛浩劫的力量,這是屬於窮人的力量。
而他……
他又看了看後面的探花公。
“頂住,都頂住!”
探花公明顯驚恐的尖叫著。
但他自己卻在後退,很快就從他們的視線中消失。
很顯然探花公已經退到最後,說不定已經在上船準備跑路了。
他們是背靠白鶴溪列陣,這樣可以從金壇獲得水上補給,同樣對於這些尊貴的士紳將領來說,也能以最便捷方式撤退,這條白鶴溪不只是通金壇,在向東進扁擔河後還能進滆湖,然後走太滆運河進太湖一直撤到蘇州,選擇在這裡迎戰其實就是為了跑路方便。
“瑪的,讓咱們頂住他卻逃跑,咱們在前面為這點銀子拚命,護著他們在後面錦衣玉食,真不公平!”
旁邊火槍兵憤然說道。
顧四沉默無言。
“他們真不難為俘虜,還好吃好喝發路費回家?”
火槍兵低聲問道。
顧四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那還好,不用擔心被俘!”
火槍兵說道。
“可咱們是在最前面,一交戰是要開火的,子彈可不長眼,到時候誰知道那顆子彈打在咱們身上。”
另一個火槍兵低聲說道。
“都閉嘴,準備迎戰!”
後面的軍官喝道。
說話間還一鞭子抽在這個火槍兵身上,後者雖然有鐵甲保護,但鞭梢還是在臉上掃出一道血痕,最初那個火槍兵臉色一變,拿著火槍就要轉身,顧四立刻向他使了個眼色,那火槍兵忍著怒火停下,而挨了鞭子的火槍兵則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對面的刁民們突然停下了。
緊接著一輛戰車從後面駛出,戰車上一個銀甲的身影,舉著一面紅色的大旗在天空獵獵。
“我,楊豐,隻為救窮人而來,爾等難道不是窮人,為何與我為敵?看看你們身後,看看顧天埈,看看那些跟著他的士子,你們難道和他們一樣?你們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是穿長衫的,你們是泥腿子,你們和我身後這些人一樣,我帶著他們為解放窮人而戰,為分田地而來,你們身為窮人為何抵抗?”
楊大帥在疾馳的戰車上吼道。
“開火,打死這妖魔!”
軍官在顧四身後吼道。
顧四和左右那些火槍手支起斑鳩銃,然而兩旁的人卻在看著他……
他不動聲色地點點頭。
這時候零星的槍聲響起,不過一百五十米的距離,就算斑鳩銃也打不穿楊豐身上的重型板甲。
而他後面的大炮立刻還擊。
炮彈呼嘯著落在常勝軍中,距離顧四不遠處一隊士兵被擊中,炮彈的巨大威力瞬間打倒七八個,緊接著那裡的火槍兵就驚恐地掉頭,那些軍官立刻掄著鞭子咒罵,然後幾個士兵和軍官推搡著。對面大炮還在繼續開火,然後更多常勝軍士兵開始掉頭試圖逃跑,那些西夷教官和軍官們喝罵著,試圖恢復秩序,包括顧四身後那個……
“動手!”
顧四突然大吼一聲。
緊接著他猛然轉身,手中斑鳩銃向那軍官一推,旁邊之前那個被鞭打的士兵同時轉身,手中槍托狠狠抽在軍官臉上。
“兄弟們,別給那些有錢的老爺們賣命了,咱們也要分田地!”
另一個火槍兵吼道。
說話間他瞄準前面一個西夷教官扣動扳機,槍聲響起後者愕然倒下。
“殺了這些官老爺!”
“殺了這些夷人!”
……
周圍混亂的吼聲響起。
說到底又不是只有顧四一個是回來的,這裡面至少四分之一的士兵,不久前還跟京營一起看戲呢,之前不願意加入是一回事,但戰場上交戰,尤其還是在算是被包圍時候就是另一回事了。
而那些之前沒有被俘的士兵,也在這些熟悉的同伴帶領下,紛紛對著那些軍官和教官開火。
後面的長矛手緊跟著也亂了起來。
混亂的蔓延中,常勝軍的陣型也在迅速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