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具屍體，很輕，全透明，仿佛是玻璃工藝品。

　　也許她剛剛死掉的時候，屍體就是讓人感到恐懼的黑色，只不過在長久的時間中，她把自己的黑色部分發散出去，變成其他的蕾娜了。

　　已經被我殺光了。

　　李聘微笑起來。

　　假如蕾娜複製自己的原理是將意識分散在各個身體裡，那麽現在全部的意識就應該留在這唯一一個身體裡。

　　絲線還在傳輸，這屍體的表情安詳平穩。

　　李聘隨手扯了扯絲線，絲線相當柔韌，和屍體是一個材質，大概折不斷也撕不開。

　　他將蕾娜放在地上，非常細心地捋順了她的頭髮，然後將延申出去的絲線收集在左手。

　　把右手上的骨刀在衣服上擦了擦。雖然說是擦，實際上衣服上全是血跡、黑水和燃燒過的焦黑，根本擦不乾淨刀。

　　李聘大概本來也沒有打算為了乾淨擦刀，他只是擦完了，就將刀在絲線上一抹。

　　絲線應聲而斷，安靜地垂到地上。

　　絲線末端的肉體，好像停止吹氣的氣球，快速乾癟下去。

　　李聘感覺自己手上有了些力道，他仔細看了看，是這唯一的蕾娜捏住了自己的手。

　　血液讓他視線模糊，他也看不出這個蕾娜有沒有表情變化。

　　“……”

　　“……”

　　蕾娜的嘴張開，用盡全力，才發出“嗬嗬”的聲音。

　　她這具最初的身體，已經太久沒有用過了。

　　李聘也不急，只是等她說話。

　　“……為什麽……要阻止我……”

　　一片狼藉的空洞中，回響著嘶啞的控訴。

　　李聘低聲回答:“為什麽，要殺我。”

　　蕾娜啞然。

　　“……你，很在意我吧，唯獨想親手殺了我吧。”李聘用手將她散落的頭髮順到耳後。

　　她看著眼前，同樣是某個給世界帶來災禍存在的走狗，同樣有著吸收人類作為力量的轉化者身份，同樣看向自己溫和又憐憫的表情。

　　也許是時隔不知多久才合一的全體意識在一個小小的身體裡有些局促，也許是這具身體破碎的五感讓蕾娜越發混亂。

　　她應該殺掉這個人，為什麽沒有做到呢?這個人既然殺掉了自己所有的分身，為什麽不現在就殺掉自己呢?

　　她在找著不可能再次出現的某人的影子嗎?直到現在，她還在找著那個人的影子嗎?

　　一滴淚，李聘看見一滴淚從蕾娜的眼角滑下。

　　她大概已經委屈到了極點。

　　李聘感覺自己才是最應該哭的那個人，自己全身無一處不疼，無一處不叫囂著痛苦。使用【斬斷】後，內髒都傳來一陣透支感，也不知道這技能到底是用哪裡的能量發動的。

　　但是也沒有錯，被玩家欺騙的副本角色，被副本角色欺騙的玩家。不管怎麽說，被轉化掉的蕾娜和沒辦法阻止轉化的羅賓，這兩人都很慘。

　　而且自己自認為毫無意義的人生，但也會恨被錯逆遊戲帶來找樂子;這些副本角色更可憐，他們的生命真的沒有意義，經歷的痛苦和別的什麽，全是為某個時刻來到他們副本的玩家服務。

　　但是復仇目標是直接把整個世界的基礎邏輯都顛覆，也太可怕了。這樣殺掉她，真的不會有什麽余毒嗎。雖然自己離開了也就離開了，副本說不定會封存到下一組玩家來。

　　李聘歎了一口氣。

　　他將蕾娜的身體攬進懷裡，好像夢中看見的，

羅賓抱著蕾娜那樣。　　蕾娜完全沒有想到他會有這種舉動，僵住了。

　　“對不起，對不起。這句話不該我來說，但是我知道你想聽。”

　　李聘摸了摸她結晶化的頭髮。

　　一瞬間，那外貌完全和人無關的屍體，淚如雨下。

　　程懷瑜目瞪口呆，蕾娜的屍體雖然保存的比較好，但是終究是個屍體。

　　程懷瑜大概理解，這個李聘可能是要嘴炮蕾娜，讓她自己把自己安葬了。“安葬”本來就不是很好達成的結局，尤其是屍體有自己意識的時候。總不能物理超度，兩人現在也不會。

　　但是抱著屍體聊天，還能把屍體聊哭了。現在的新人，是不是猛過頭了。

　　他咽了一口口水，也不敢說話。

　　蕾娜已經太久沒有感受到眼淚了，她早就死了，沒有溫度，沒有心。

　　但是和那個人相似的另外一個人，就這樣將自己百年的痛苦，用一句不屬於他的“對不起”，徹底釋放了出來。

　　自己想毀了這座城，自己想讓整個世界都和自己一樣，但是——

　　但是自己已經輸了吧，那把刀，那個人終究還是留了殺死自己的東西。

　　他的骨會與我融為一體。

　　蕾娜眼淚逐漸停下，她雙手握住李聘的右手，那手上握著不夠鋒利，但是令人膽寒的武器。

　　李聘淡淡微笑起來。

　　順著蕾娜的手，那把骨刀被牽引著遞到了蕾娜的胸口。

　　蕾娜露出閃著淚光的笑容，她的眼前出現了過往的一切。

　　她放開手，轉而攀附上李聘的肩膀。

　　身體在死亡的一瞬間充盈起來，蕾娜將臉靠近面前這人。

　　李聘略微遲疑了一下，就順從地低下了頭。

　　他眼睛中閃過一個界面，手上用力，將骨刀推進了蕾娜的心臟。

　　骨刀貼近心臟，跳動起來。

　　之前是恐懼，但是現在，這種和諧的旋律讓蕾娜有了希望，那不知去往何處的希望。

　　她的身體原本晶瑩剔透，被骨刀插入心臟後，隻一個瞬間，從心臟開始，沿著生前的血管，黑色迅速蔓延開來。

　　她即將變回死亡時的模樣。

　　李聘低聲安慰道:“不會的。”

　　蕾娜有些疑惑，然後就感覺，從嘴唇開始，一種特殊的熱度蔓延開來。

　　一塊小石頭被她含在嘴中，隨著骨刀的顫動，這小石頭也發起抖來。

　　蕾娜的全身都變黑、變枯。在轉化完成的那一刻，火焰也燃燒起來了。

　　李聘蹲坐在蕾娜的身邊，堅持注視著蕾娜。

　　火焰得了燃料，真正燃燒起來。

　　蕾娜露出有些解脫的表情，在火焰中闔上了眼。

　　隨著蕾娜閉上眼睛，整個空洞都晃動起來。

　　空洞中的屍體不再透明，它們都開始向黑色轉化。

　　火焰沒了撲滅它的東西，燃燒到了牆壁、頂部。

　　李聘抬起頭，和程懷瑜對視一眼。

　　他們的耳邊響起“叮咚”一聲，都聽見了無感情的機械音。

　　“親愛的玩家，您的主線任務已完成;

　　您的任務獎勵正在結算;

　　即將回到現實世界。”

　　李聘看見程懷瑜的身邊亮起一個白色的圓環，就和技能點的圖標一樣。

　　這圓環將程懷瑜與周圍的東西隔絕開，火焰、落石。

　　倒塌的地下空洞甚至影響到了地上建築。

　　大量金屬從程懷瑜的頭上穿過，而他毫發無損。

　　李聘抬頭看了一眼，自己頭上也落下東西來，也許自己現在也和程懷瑜一樣被保護著。

　　新巴塞羅那城搖晃著，金屬外壁分崩離析。

　　李聘和程懷瑜兩人站立的地底，已經重新被填滿了。

　　蕾娜最後放棄了復仇，但是她所做的事情在實質上已經達到了目的。

　　建立在人類能源上的城堡，倒塌了。

　　聖所太高了，沒有看見，但是大概不能再繼續生產聖能源了。

　　李聘看見廢墟的邊緣，一個女孩向坑洞跑來。

　　是艾瑞兒。李聘想揉揉眉心，然後劇痛讓他放棄了這個想法。

　　李聘打開錯逆遊戲面板，支線任務仍然是(4/4)，說明那四個人都把自己保護得很好。

　　雖然是隻認識幾天的副本角色，不過希望他們能好好過後面的日子吧。

　　李聘轉頭，看見程懷瑜一副難以言喻的表情。

　　“我想著，火葬也算安葬，所以就做了。你是想問這個吧?”

　　反正任務已經完成了，馬上回現實世界，身上的傷回去了就能好，李聘反而有閑聊的興致了。

　　程懷瑜點點頭，然後想開個“豔福不淺”的玩笑緩解一下心情。但是他自己實在是接受不了。如果可以，他想說:“人不能，至少不應該……”

　　這份扭曲的表情也被李聘看在眼裡，因為這個，他有點想笑。

　　“力量是多麽重要，要是我沒有把她的分身全殺了，那她本體肯定不願意乖乖送死。”

　　李聘現在相當輕松，隨便說了點什麽，帶離了話題。

　　白光亮起，逐漸淹沒了兩人的全身。

　　白光外，右眼旋轉著銜尾蛇的那個人，滿意地看著倒塌的新巴塞羅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