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二年初冬，弘農、洛陽

　　接下來，萬青的生活換了一種形式。一旦來了任務，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馬上和驛站度過。最常去的是陝郡，其次是洛陽和臨近縣城，一天一個來回足夠。勞累難免，並未太影響晚間與冬兒的相會。而在無須奔波的日子裡，除了去衙門、折衝府、書院外，他基本上呆在菜園裡勤練清風拳。

　　這一天，蕭主簿緊急招萬青過去，道:“這份緊急公文需要立即送於臨汝郡①太守，且必須拿到回件，否則你就一直呆在那裡，哪怕每天去催他們數次，也必須拿到回函。”

　　萬青不敢怠慢，趁回菜園取行李時，他匆匆在繩上掛了件皂色衣衫，這樣晚上冬兒不必等候。然後他立即快馬加鞭向臨汝出發，總算趕在放衙前將公文呈遞上去。一名文吏一會出來對他道:“今天來不及了，你先去驛館歇息，明天再來此處領回函。放心，我們會加緊辦理，不會讓你久等。”

　　萬青這才放心。他到郡守衙門附近的驛館住下，正準備關門練功，忽聽有人敲門。

　　他打開房門，見是一名驛卒。驛卒問道:“兄弟是從弘農來的麽?”

　　萬青道:“在下正是，請問大哥有何吩咐?”

　　驛卒點點頭，道:“常例事來了，你與他談吧。”他閃到一旁，原來門外還有一位管家模樣的人。

　　管家滿臉堆笑，道:“長官是新乾這行吧?”

　　萬青點頭道:“不瞞二位，確實如此。”

　　管家與驛卒相視一笑，驛卒道:“你們先談，回頭再給我。”言罷轉身離去。

　　萬青請管家進房，管家道:“既然長官是新入行的，請恕在下直言。”

　　萬青忙道:“在下年輕不懂事，請老丈賜教。”

　　管家道:“我們大戶人家，多半有產業或家人在外，免不了有書信、貨物往來。若每次派自家人往返，花費有些大。因此，會先到驛站看看有沒有順路捎帶的可能。長官的同行，都樂意接這樣的常例事。”

　　萬青小心問道:“不知這樣的常例事是否違背朝廷法度?上頭會不會懲罰?”

　　管家笑道:“長官擔心過頭了，此乃利己利人之舉。只要不誤正經公務，上頭哪個會管?”

　　原來肥差是這麽回事，我之前還納悶來著，衙門發的那點盤纏能攢下多少?

　　萬青施禮道:“多虧老丈指教，在下感謝不盡。”

　　管家謙道:“哪裡，哪裡?以後有求於長官之處還多著呢。”

　　他掏出一封信函和一堆銅錢，道:“這是二十五文，煩勞小長官送達此信，那邊會再付二十五文。”

　　萬青心中飛快地計算，如果每天一件常例事，一次五十文，一月差不多一千五百文，一年能近二十貫！

　　他把銅錢推回一半，道:“這條財路由老丈指點，怎能再讓您破費?請老丈留下買壺酒喝。”

　　管家笑道:“也好，驛站的長官們也得照顧到，不然以後沒人照顧。”

　　等把管家送走，萬青一邊看著那封信函，一邊心裡琢磨:剛才管家那句話是說給他自己、還是給我聽的?算了，一會見到那位驛卒，送他五文便是;對了，等回弘農後，也要給陳校尉備一份禮。

　　第二天再到州府衙門，等不多時，昨日的文吏將回函送上。萬青謝過，回驛館準備收拾東西返程。

　　正好是昨日的驛卒當值，萬青悄悄遞過五文，低聲道:“多謝兄弟昨日點撥。”

　　驛卒接過，

四顧無人，低聲道:“小兄弟是明理之人，俺不妨跟你明言。按常規應是二八分成，昨日老頭子已給過那二成。但常例事嘛，總會有肥有瘦，你給俺留的多，俺才會把肥的留你，是不是這理?”　　回去的路上迎著北風，吹的臉和手生疼;從領口袖口漏進去的風，更讓人感到徹身刺骨。萬青不由感慨，這雖說是份肥差，卻不知要遭受多少罪;而驛卒們只是坐在那裡，便能分得二三成甚至更多！又轉念一想，其實這算得了什麽?陳校尉兩份名單上的人，除了王繼元和王促，平常連人影都見不到，卻軍俸照拿，好處全佔。更別提虢國夫人、楊丞相那幫東西，發句話便把朝廷撥的軍俸拿走一半，我們還得千恩萬謝他！

　　在一處驛站歇腳時，萬青又想:我感慨抱怨有什麽用?什麽都不能改變。當年祖爺爺身無分文，靠著跟在商隊打雜度日;到了祖父那輩，才終於擁有自己的駱駝，不再仰人鼻息;阿爺更是了得，把我們兄弟姊妹全都撫養大，還讓我們念書練武，不再受人擺布。現在輪到我了，其實何必一定是執金吾、陰麗華?只要能謀得一官半職，娶得冬兒，不讓下一輩兒女再遭受同樣的罪，此生足矣。

　　到亥時趕回弘農，萬青向蕭主簿遞上回函後，顧不得休息，又一路小跑將那封書信送達。

　　拿到二十五文錢時，萬青想:看來一年只能掙十貫多，不過從別處省點，等後年冬天應該能攢下三十貫了;雖然對於冬兒她家而言算不上什麽，但在外人面前應該不至於丟臉。

　　快到菜園時，他想到:不是！那時我已是有官品的朝廷命官，哪能只出三十貫作聘禮?

　　等他進了菜園，正要把繩上的皂色衣衫換作白色衣衫時，牆內小樓的燭光亮了，照的他心裡暖暖的。

　　一位千金小姐，每晚在此等我，我有什麽理由不努力?我一定會為她、為我們掙來一片錦繡前程！

　　他拿起話筒，冬兒的聲音如天籟之音般傳來:“我猜你也該回來了，上樓一看，正看見你進來。”

　　萬青道:“去了趟臨汝郡，怕你等的著急，一路匆匆忙忙地往回趕。”

　　“臨汝郡?距離可不近，路上冷嗎?”

　　被心愛的人關懷，這種感覺真是太幸福了，只要一點也足以讓人覺得，所有的辛苦、勞累都值得。

　　“沒事，不冷。”

　　“真的呀，那我可以去洛陽了。”

　　“你去洛陽幹什麽?”

　　“那個新夥伴講，她外公家的梅花要開了，她要回去賞梅。我也好久沒去洛陽，想一起去。”

　　“原來她外公家在洛陽啊。不過，你還是別去，你名字雖叫冬兒，卻是一到冬天就容易生病。”

　　“哎呀，一直呆在這悶死了，好不容易有這麽個機會。”

　　“這天氣怕是還會下雪，路上會更難走，你也更容易生病。”

　　“下雪才好玩，踏雪賞梅多有意思。”

　　“這次還是別去了，等以後有機會我陪你……”

　　等等，我怎麽這麽笨?現在就是機會啊！千金難買、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機會！

　　“……喂，喂，你在乾嗎?講話啊。”

　　“噢噢，冬兒你真的想去洛陽?”

　　“當然了，這還有假?”

　　“這個，我在想，我能不能陪你一起去?我總算可以見著你。”

　　“什麽呀，原來你是為了這個，剛才還假惺惺讓我別去。”

　　“我才想到這點。在弘農城內有太多顧慮，咫尺之遙卻聞聲不見人。只有到了外地才有機會。”

　　“不行，我還不想。”

　　“但我想！冬兒。非常想，要多想有多想。”

　　“那也不行。”

　　“行的，其實你也想，和我一樣想。”

　　“哎呀呀，你別逼我了，先讓我好好想一想。”

　　冬兒一定會同意，我不能太心急。

　　“好的，你慢慢想。嗯，我給你講講這次去臨汝的收獲。”

　　冬兒明顯是心不在焉地在聽，萬青假裝沒注意到，盡量把經過講的繪聲繪色。

　　忽然，冬兒打斷了他，問道:“萬郎，你哪天去洛陽?”

　　萬青趕緊用手捂住狂跳的心口，盡量平靜地道:“最近公務很多，哪天都可以去。”

　　“那好，我跟夥伴定好日期再告訴你，還有她外公家的地址。”

　　“嗯，我等你的消息。”

　　“但有一件事，你必須發誓做到。”

　　“你盡管講，十件都行。”

　　“隻一件:不許對我無禮！現在就發誓。”

　　“我可以每天發誓！”

　　五天后， 萬青四更時起床。簡單漱洗後，他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行囊，確認無遺漏後，快步趕到衙門馬廄牽出一匹駿馬。當東城門剛剛打開，他第一個衝了出來，然後立即上馬向東馳騁。

　　一路上，他不停地告誡自己:不要急，時間足夠，一定要穩，不能出差錯。但雙手卻似不聽從命令，抖動韁繩揮起馬鞭，使馬兒如風馳電掣。一直等過了陝郡，驛道上人車漸多，才不得不慢下來。

　　未時許，終於到了洛陽城郊。換作往常，撥轉馬頭向南可直奔臨汝。但今天，他要從西向東穿過洛陽城。

　　等萬青下馬進西門的時候，天空中飄起零星的雪花。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引得很多人出門來到街巷，很快街面擁擠不堪。萬青只能牽馬在人群中緩緩而行，如蝸行牛步一般，心裡暗暗著急。

　　幸好雪花隻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隨著人們紛紛回房，萬青立即上馬一路碎跑，來到東門的驛站。在安置好馬匹後，他專門去看了沙漏，發現距離與冬兒約定的時刻還有半個時辰，這才松了口氣。

　　進房間後，他趕緊打了盆水，洗去臉上和手上的灰塵，接著細細整理了一遍發髻，然後打開行囊，取出自己那套最好的衣衫，換上後連自己也覺得神采奕奕。最後，他將公函取出仔細包好，連同所有的銅板放進貼身的褡褳裡。出驛館前，他又看了一遍沙漏:嗯，趕到那裡時，時間剛剛好。

　　=========================

　　①臨汝郡(汝州)，今河南汝州市，位於洛陽之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