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恩微笑頷首，又道:“過了許久，還未問及萬施主來桃林寺的緣由，罪過。”

　　萬青道:“小子一是為朋友許願，二是為親人祈福，三來想請寺僧解夢……”

　　他看了眼濟恩，接著道:“……住持可肯為小子一解?”

　　濟恩微笑道:“我們師徒可沒學過這個本事，況且我們是客僧，怎能奪主人的衣食?”

　　見萬青有些黯然，濟恩又道:“夢由心生，夢中鏡像，多半是你自己心中魔障。”

　　萬青問道:“小子該怎樣破解心中魔障?”

　　濟恩道:“放下執念，魔障自消。”

　　萬青繼續問道:“如何才算放下執念?”

　　濟恩道:“不計成敗，不顧得失，全力以赴，無愧本心。”

　　萬青喟然道:“只怕再怎麽全力以赴，終究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濟恩道:“隨緣隨心，緣到自然聚，緣盡隨它去。”

　　萬青雖覺得有理，但仍心有不甘，只是不知該怎樣表述。

　　濟恩見狀，道:“也罷，萬施主且講講夢境，貧僧試做一解。”

　　萬青喜出望外，忙道:“近來常作一夢，夢中一人面目不清，總在側旁出言阻攔。”

　　濟恩又問過幾處細節，便道:“貧僧冒昧一言，這個魔障，正是萬施主自己。”

　　萬青心頭大震，他小心避免提及冬兒，沒料到濟恩會出斯言。仔細一想，確實如此。

　　他站起身，對濟恩躬身道:“住持所言甚是，小子茅塞頓開。”

　　濟恩回禮道:“萬施主言重了，為人解憂，也是修行。”

　　又寒暄了幾句，萬青怕影響二人休息，借口回去晚了會誤了官差，起身告辭。

　　濟恩道:“既如此，老僧不敢強留。以後萬施主若有空，請至鐵佛寺再敘。”

　　萬青心想:馮首領曾言他師徒二人對我有好印象，看來是真話。

　　旁邊懷能道:“師傅歇著，由徒弟來送萬施主。”

　　萬青推辭不得，謝過濟恩後，與懷能並肩向山門而行。

　　將至廟門時，忽聽懷能道:“萬施主，你覺得神會是對是錯?”

　　萬青愣了半晌方道:“我真的並不懂佛法，這個我可答不上來。”

　　懷能道:“不瞞萬施主，小僧覺得，神會所言有些道理，這是他佔得上風的主因。”

　　萬青回頭望了望僧舍，道:“住持知道你的想法嗎?”

　　懷能似乎有些尷尬，道:“師父當然沒錯，但若想駁倒對手，也得了解對手。”

　　萬青思索片刻，道:“我不懂佛法，不過若以練武相比，苦練基礎、日積月累必不可少，但也有幾次，刹那間心領神會，然後武功更進一層。”

　　懷能合十道:“師傅曾言萬施主極具慧根，今日知此言不虛。”

　　萬青嚇了一跳，忙道:“我俗念太深，既想當大官，又想娶美妻，可沒想過入空門。”

　　懷能微笑道:“此乃人之常情，只要心存善念，修佛並非一定要出家。”

　　萬青心想:這小師父的話還真不好反駁，我且為難他一回。

　　於是他裝作為難地道:“懷能師父，其實還有件事，但剛才在住持面前難以啟齒。”

　　懷能仍在微笑，道:“無妨，小僧也試著為施主一解。”

　　萬青道:“我……我有位朋友，出身低微，可是卻與一位富貴人家的小姐相愛。朋友情知千難萬難，卻不甘放棄。我們都替他著急，不知該幫他還是勸他。

”　　懷能笑意更濃，道:“萬施主名諱為‘青’，何不以另一名‘青’之人鼓勵他?”

　　萬青一愣，道:“師父指的可是衛青?”

　　懷能點頭道:“正是！衛青曾是長公主的騎奴，後來他七破匈奴，收復河朔、河套，位極人臣，食邑萬戶，最終還娶了長公主為妻。這還不夠勵志嗎?”

　　萬青聽得心潮澎湃，卻道:“衛青畢竟有個作皇后的姐姐，這位朋友可什麽都沒有。”

　　懷能望著萬青，依舊笑道:“既然小姐能愛上你的朋友，可知他一定出類拔萃。”

　　不知他是否猜出那位朋友其實是我，我本想為難他，到頭來難為的還是我。

　　萬青竭力掩飾住心虛，道:“這位朋友也有一身武藝，曾替小姐解過一次圍。”

　　懷能道:“那不提衛青，提另一個帶‘衛’字之人，是本朝的凌煙閣③功臣衛國公李靖。不過事先聲明，小僧可不是要冒犯那位富家小姐。”

　　萬青將懷能拉到山門邊的一處樹陰下，道:“怎麽會?請繼續。”

　　懷能道:“隋末大亂，李衛公隻身面見前朝司空楊素，激昂陳詞勸他圖謀大業。無奈楊素安於現狀，李衛公隻得悵然而返。不料半夜有人敲門，開門後發現是楊素的近侍女紅佛。紅佛道:白日見李衛公才略過人、氣宇非凡，知他是個曠世英雄，所以甘願投奔，要助他建功立業。由此成就了一段佳話。④”

　　萬青幾乎兩眼放光，道:“多謝師父，我一定把這些話講給那位朋友。”

　　懷能接著道:“莫急，還有兩句話也請一並講與他。其一，衛青李靖能有此奇遇，關鍵是他們身懷經天緯地之才;其二，大多數人成不了衛青李靖，還須懂得知命安身。”

　　萬青笑道:“這些話裡，唯有最後一句才像是佛門弟子所言。”

　　懷能正色道:“施主是否以為:失意者為逃避才進的佛門?請問釋迦牟尼、達摩、玄奘，哪一個不是身負曠世之才?哪一個沒有心懷普度世人的雄心?”

　　萬青慚愧道:“小子失言，師父教訓的是。”

　　懷能道:“小僧知道萬施主有遠大抱負，祝你早日實現做高官、娶美妻的願望。”

　　萬青紅著臉，道:“師父莫再取笑，小子剛才隨口戲言而已。”

　　懷能道:“萬施主不必輕看自己，請記得方才住持所言:全力以赴，無愧本心。”

　　謝別懷能後，萬青向回城方向行去。盡管隻撿樹陰下走，不一會兒仍是汗流浹背。

　　在一處陰涼地歇息時，萬青想到:從華陰到洛陽來回約有千裡，徒步要七八天，濟恩和懷能為求道依然孜孜以求，我怎麽可以畏難不前?我若想再精進，只能選擇清風拳。

　　過了片刻，他又想到:夢中一切，實際上是我擔心配不上冬兒而焦慮所致。但提心吊膽只會嚇到自己，終究於事無補。與其受罪煎熬，不如努力提升自己，一方面揚我所長，一方面迎冬兒所好，事情未必有那麽難。

　　想到這，他又不由心頭一緊:我不但不知冬兒看中我什麽，連她喜歡什麽也不清楚。

　　回衙門後，下午得連續值兩班崗，但萬青覺得又恢復了往日的精神，不再覺得難以堅持。

　　連經過的陳校尉都停下道:“去趟桃林寺果然不一樣，讓和尚把魂魄招回來了?”

　　傍晚時分，萬青回到菜園。他良久望著西邊的夕霞，直至它完全隱沒。

　　萬青默念道:“彪豹館的諸位前輩、師傅和師兄弟們，對不住你們了。不是弸彪拳不行，但沒有豹變功，它對我已成雞肋。從今往後，我要專心於清風拳。”

　　他又看了看旁邊的刀槍弓箭，心想:王氏兄弟練習長槍十余年，短期內很難與他們相爭，我得主攻刀法，還有弓箭。唉，如果能學會小劉校尉的絕技該有多好。

　　練功時，萬青努力忘記弸彪拳的存在，一切按清風拳的要旨進行。連靜坐功和站樁功都小心地行，生怕出現了差錯疏漏。

　　等兩功結束，他抬頭看了眼那扇窗，卻發現冬兒已到，他這才意識到剛才用了太多時間。

　　萬青趕緊將系著棉線的石子投向窗戶，過了好一陣，那邊冬兒才將棉線繃緊。

　　萬青忙解釋道:“剛才只顧練武，沒留意到你來，你別生氣。”

　　冬兒道:“沒有啊，你那麽專心，我不好意思打擾你。”

　　萬青料想事情絕不簡單，道:“冬兒不要生氣，我向你保證:下次絕對不會了。”

　　冬兒仍舊是同樣的語氣:“我哪生氣了?練武又不是壞事。”

　　萬青將信將疑，道:“你不生氣就好。跟你說啊，上午我去桃林寺為你許願了。”

　　冬兒的語氣略顯高興:“辛苦你了，這麽熱的天氣。”

　　萬青心裡升起一絲暖意，他道:“除了在大雄寶殿為你許願外，還求各佛、菩薩、天王、金剛保佑你馬上病除，只有到偏殿才為家人祈福。”

　　不料冬兒忽然變作冷冰冰的語氣:“還以為是專門因我而去，原來只是捎帶啊。”

　　萬青委屈地解釋道:“當然是專門因你而去，主殿上全是為你，最後到偏殿才……”

　　冬兒充滿怒氣地打斷道:“你一次許那麽多願，也不怕佛祖顧不過來嗎?”

　　萬青一時語塞， 半晌才道:“冬兒，你聽我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我該怎樣解釋?萬青每想出一種方法，馬上便會想到冬兒會如何反駁。

　　他喟然道:“算了，我不解釋了，是我錯了。”

　　冬兒冷笑道:“現在知道錯了?找不到借口才認錯，不覺得太遲嗎?”

　　萬青好像找到一絲希望，忙道:“沒找借口，確實是我錯了，一開始便錯了。”

　　冬兒道:“聽你的口氣就是言不由衷，口中認錯，心裡還不知道怎麽不情願。”

　　萬青徹底沒轍了，遂道:“冬兒，你到底想怎樣啊?”

　　但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冬兒，她道:“我想怎樣?我困了，想回去休息。”

　　萬青知道大事不好，但未等他來得及說什麽，棉線已斷，很快燈也滅了。

　　他怔怔地看著，又是惱怒，又是委屈，卻無計可施。

　　此時，他想起在桃林寺濟恩和懷能的話:全力以赴，無愧於心。

　　是啊，找什麽借口?從改變自己開始，我還年輕，一切都來得及。

　　萬青默默地收拾好竹筒，等心情平複後，繼續練習清風拳、刀盾和弓箭。

　　入睡前，萬青想:今晚我不會再失眠了，明天開始我要大改變！

　　=========================

　　③凌煙閣是唐太宗為表彰功臣所建，閣中繪有二十四位開國功臣的畫像，衛國公李靖位列其中，後人也稱他為李衛公。

　　④紅佛夜奔的故事並非史實，但在民間早已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