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三年六月,河西
眼下是六月底,中原仍處夏季,但在河西已是秋意濃濃,臨晨時分更是冷風瑟瑟。
站在哨樓上的萬青瞟了一眼沙漏,再過一會就該換崗了,得再檢查一遍戍外的情況。
他凝神細看,遠處的草場一片安詳,只有風吹過時有一些起伏;他側耳細聽,四周的空氣一片靜謐,只有火把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呼呼聲。
看似平安無事,但也不可掉以輕心。他仔細觀察著設置陷阱和蒺藜的所在,每一處都與昨夜一樣絲毫未變,連野獸來過的跡象都沒有。
耳邊隱約傳來一陣輕微的鼾聲,萬青皺起眉頭,目光掃向暗哨。老鄭又在打瞌睡,如果附近真有敵方的斥候奸細,那麽他已然暴露,自己這個明哨反倒要為暗哨擔憂。
但對於老鄭,萬青不能抱怨,他只能接受,甚至是一些感激。在一定程度上,老鄭不僅僅是幫他融入這裡的益友,更是教會他很多經驗的良師。
比如昨夜設置陷阱和蒺藜,老鄭告訴他:不要隻想著位置刁鑽外表隱蔽,這樣只是對付敵方斥候的;而要對付敵人大隊兵馬,部分陷阱和蒺藜需放置在較顯眼處,迫使敵軍不得不停頓或轉向,此時我方弓弩手可趁其混亂肆意射殺。
還有在短兵相接時,因為彼此都穿著厚重的鎧甲,花裡胡哨的招式不管用,熟練掌握幾招拿手的招式基本上夠用了,最重要的是力道,其次是耐力。
遠離敵軍時關鍵在於射術,對此老鄭一再強調:準頭固然重要,速度同樣不能忽視;在人數相當之時,哪方放箭能快過一分,便能壓製住對手,從而一舉佔據先機。在這裡很多人都是快箭高手,自己需要盡快純熟。
再比如當敵眾我寡時,想逃離的最佳策略是傷敵腿腳。因為此時殺敵不但困難,且殺個把人於事無補,反會激起對方的報仇欲望;但若瞄準敵腿腳下手則容易得多;敵兵一旦受傷無法追趕不說,還須抽出一至二人將其背回抬走;幾次三番下來,其人數優勢會大打折扣。
而當我眾敵寡時,對敵傷兵千萬不能大意馬虎;一旦他們覺得無法逃脫,多數人會拚死一搏,其瘋狂程度難以估量;此時最好以保命為條件將其勸降,否則絕不可心慈手軟。
老鄭還道:其實好的盔甲比好的刀槍弓箭更重要,在戰場上你永遠料不到會從哪裡冒出冷箭冷刀來,此時盔甲的作用顯露無疑。但對此萬青並不讚同,老鄭畢竟年紀大了,保命第一;而我是來立軍功的,刀槍弓箭才能幫上忙。
甚至還有關於搶飯的,老鄭道:逢喜慶之日,飯菜不但質量好,數量也多於平常;此時第一碗要少盛點,盡快吃完馬上再去盛,第二碗再盛得滿滿的,端到一旁慢慢享用。如果第一碗盛得太滿,等你吃完飯盆裡早空空如也。
想到這裡,萬青不禁暗自發笑。他又仔細聆聽,老鄭的鼾聲好像停了,這家夥到點準醒。
他忽然想起七夕很快到來,不由抬起頭仰望,群星閃爍,璀璨迷人,銀河橫貫其中。
看到牽牛星與織女星,滾瓜爛熟的那些句子立即浮上腦海: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抒。
終日不成章,泣啼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
盈盈一水間,默默不得語。
一陣寒風吹過,萬青趕緊搖搖頭,像是要將它從頭腦中甩掉。
我乃堂堂男子漢,
竟然自比為織女,豈不被人恥笑? 他的目光轉向西方,阿爺阿娘、萬蘭、萬黃和小皂兒如今都在那邊。雖是自己的出生之地,他卻已經很生疏,殘留的兒時記憶都變得模糊不清。
等這次我立下軍功,成了朝廷命官,馬上把你們都接回來。
目光向南,他想到了凶多吉少的姚師傅和師娘,不禁潸然淚下。那裡的某處曾是姚師傅祖輩的故鄉,現在卻成了他們老夫妻的歸宿。
然後他看到南鬥六星,於是低頭默默道:南極星君,求你保佑她長命百歲。
想到她,禁不住又聯想到影娘。自從春季回王家村後,這種聯想便揮之不去。
來的路上又去了鐵佛寺,濟恩住持言:是因為我前世虧欠過她,所以今世要以此回報。但我覺得,應該是我今生虧欠了影娘,然後佛祖讓我受此報應。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腳步聲。萬青回過神,是換崗的兄弟來了。
對完口令後,一名戍卒一邊踩著梯子,一邊道:“給你大安哥說說,有啥情況?”
萬青淡淡地道:“沒情況。”
大安笑道:“哈哈,這下軍功又沒了。”
萬青到邊關後,主動問接待官員哪裡易立軍功,然後一定要到最前沿的戍。恰好嶺崗戍在擊退敵軍偷襲時折損數人,於是這裡很快迎來一位想立軍功的傻小子。
來後沒多久,萬青明白在這個生死瞬間之地,所有人都是大大咧咧、口無遮攔。
他把值哨物品交給大安,同時不甘示弱地回道:“有啊,專門給你留著呢。”
大安道:“免了,咱讓給你。如果敵兵來,咱引他到你跟前,你可別趴地上尿褲子。”
萬青在哨樓下道:“一個不夠,至少得引來倆,我好留一個給你墊背。”
此話引得幾個人同時大笑,包括從暗哨處鑽出來的老鄭。他喊道:“大安,你歇歇吧,拳腳打不過,嘴巴也一樣佔不到便宜。”
大安嘿嘿一笑,果然閉嘴不言。類似的鬥嘴每天都會出現無數次,只要不涉及到家中長輩及女眷,大家一般不會著惱,權當是枯燥和緊張生活中的一種消遣。
老鄭卸下身上鎧甲拋向萬青,口中道:“拿好,回去睡覺嘍。”
萬青一把接過掛在肩上,跟在老鄭身後往回走。這裡還沒人知道他的夥長身份,而老兵讓新來者乾類似的累活雜活,乃天經地義。
老鄭看來興致很高,走著走著,他對著一處油燈方向喊:“老牛,老牛,早飯吃啥?”
老牛是夥夫,黑暗中飄來他的回答:“還能有啥?粟米粥,黑面饢,還有鹹菜。”
老鄭回頭低聲道:“老牛這家夥,把好東西都孝敬給了當官的,讓咱頓頓吃豬食。”
比作豬食當然言過其實,但確實好不了多少,與在弘農時相比……其實根本沒的比。
萬青順著他的話道:“可不是嘛,要不然馬戍主怎會把這肥差一直給他?”
老鄭道:“你要是當了官,馬上把這胖子給換了。”
我會立功當官的,但不會長久呆在嶺崗戍。對不住了,老鄭。
見萬青笑笑沒回話,老鄭又對著油燈方向喊:“老牛,記得把沙石淘乾淨。”
老牛回道:“愛吃不吃,能喂飽你就知足吧。”
老鄭正準備還嘴,遠處有人喝道:“亂叫什麽?是不是生怕敵人細作聽不見?”
一聽是馬戍主的聲音,院子裡馬上悄然無聲,老鄭和萬青趕緊快步回到宿房。
宿房裡一排大通鋪,充斥著霉味、餿味、汗味、屁味及其它說不清的味道。萬青對此還能忍受,只是發愁沒找到一處能讓他練內功的獨立空間。
萬青從壺盧中倒出一碗水,幾口喝下。這水又澀又苦,但不得不喝。
六月的嶺崗戍晝熱夜寒,現在差不多是最冷的時刻。好在他領到了一件羊皮褥子和一件犛牛皮氅衣,是不久前陣亡的弟兄留下的,雖又舊又髒,用來禦寒當真不錯。
補過一覺後,萬青恢復了精神,不像老鄭,出操時仍然哈欠不斷。
接下來的操練時間是萬青的得意時刻,隻從他初來乍到小試身手並最終以一敵五後,已經沒有人敢上前單挑,反倒不少人來討教幾手。對於普通士卒,確定地位的最重要因素是武藝,其次才是關系和資歷。若非有一身好本領,羊皮褥子和犛牛皮氅衣不會有他的份,談到軍功也不僅僅是調侃而是嘲諷了。
很快到了早飯時間。今天是普通日子,飯菜定量,老鄭的搶飯秘訣暫時派不上用場。
萬青拿著自己那份剛剛坐下,大安便捧著一碗水湊過來。
他低聲道:“這是山上冰雪化的甜水,老牛隻舍得給馬戍主用,咱等半天才逮機會。”
萬青嘗了一口,果然是甜水,遂接過水碗,把粥碗遞給大安。
一旁老鄭忙阻止道:“再問他要半塊饢,不然你一會準餓得百爪撓心。”
大安連聲道:“成,成。”回身掰下小半塊饢,端起萬青的粥碗迅速到一邊去。
老鄭嘟嘟囔囔道:“瞧你也不像是挑食的主,怎麽偏偏不喝粥?”
萬青道:“以前也喝粥的,後來因為它出了差錯,再看到粥就喝不下去。”
老鄭搖搖頭道:“什麽臭毛病!等真打起仗來看你喝不喝。”
萬青笑了笑沒吭聲,就著甜水和鹹菜嚼起饢來。
才嚼了三五口,一人闖進來喊道:“快!快!高鎮將來視察了,快列隊迎接。”
眾人慌忙狼吞虎咽幾口,扔下碗筷,抹把嘴往戍門方向跑去,只見馬戍主已經在那裡。
等眾士卒列隊整齊,馬戍主向著戍門一路小跑過去。
片刻後,一人騎馬首先進入戍門,緊接著是一臉諂媚的馬戍主,以及數名牽馬的手下。
騎馬之人身著錦甲、披著熊氅,一副威風凌凌的模樣。只是臉頰上有一道刀疤,顯得頗有些猙獰。他勒住韁繩,道:“跑了一個多時辰,咱也餓了,老馬,先給咱弄口吃的。”
馬戍主忙不迭地道:“當然,當然。鎮將這邊請。老牛,還不趕緊?”
高鎮將這才下馬,由馬戍主帶路前往大廳,幾名手下交完韁繩緊隨其後,其中有一壯碩之人接連向列隊的士卒打量。萬青覺得他有些面熟,心想可能剛到邊關時曾見過一面。
不多時,大廳裡傳來喧鬧聲,顯然高鎮將他們已經吃上了。
一人悄聲道:“猜猜看,老馬老牛攢的那些好東西,會不會被一掃而空?”
老鄭道:“只要今天鎮將高興,他手指頭這麽一劃拉,足夠老馬老牛攢小半年的。”
大安在一旁插話道:“他們攢再多也沒你我的份。這會咱肚子裡也攢著一堆呢,他們再不快點出來,保不準老子拉在褲襠裡。”
夥長罵道:“滾你娘的,快去快回。若掃了鎮將的興,等著旗杆下跪三天吧。”
看著大安一溜煙地跑向茅房,眾人一陣竊笑,只有萬青在嘀咕:“他們在那邊吃喝爽快,也不讓咱們先回去吃完,在這乾站著。”
戍副低聲斥道:“給老子閉嘴!邊關不比內地,你我的一切都捏在長官手裡。”
老鄭在一旁使眼色,萬青忍住不言。他也明白戍副已經足夠優待自己了,換作別人沒準早一耳光過去。原因之一是他遲早會離開,之二是如果他真立軍功,當官的也能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