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上午。

媽媽屋裡屋外的忙著，行傅、衣服包裹，該裝的都已經裝上車了。雖然這個家一直也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可是柴米油鹽、鍋碗瓢盆還是要帶著的。

二狗子的車已經在門口停一上午了，是那種叫“三九”的大膠輪拖拉機。拖拉機前邊的兩個輪子和轎車輪子差不多大，後面兩個輪子卻有近一人高。

除了車子正前面有一塊風擋玻璃外，其他三面都是漏風的鐵框。

車門上的綠漆斑斑駁駁，車子的排氣管象煙筒一樣從車棚頂上支出來，一開起來就“突突突！”地冒著黑煙。

就是這樣一個大家夥，在蕭正他們這裡也是不多見的。蕭正平時看到的都是三個輪子的“手扶”拖拉機和帶鏈軌的“東方紅”拖拉機，當然看得最多的還是馬車和牛車。

小孩子的好奇心是最強的，這麽大一個稀罕玩意引來了一大幫看熱鬧、玩耍的孩子，大家圍著拖拉機跑著、轉著，有膽大的孩子端著架勢還想趁著司機不注意爬到駕駛室裡，都被二狗子給及時喝止了，嚇得幾個人縮著脖子再也不敢上前。

初春的天氣特別好，晴空萬裡，刮著微風，空氣中充滿泥土的芬芳和希望的味道。太陽也好像也很害羞的樣子，用柔和溫暖的光親吻、撫摸著大地。

蕭正還不知道蕭正他們要去的“橫嶺莊”是一個什麽地方，但是蕭正知道，蕭正就要和現在的童年說再見了，因為爸爸說，蕭正到了那邊就要上學了。

爸爸站在車旁邊，其實車早就裝滿了，它一直就在那裡停著。爸爸一直也沒有說“出發”這兩個字，而是一邊和陸陸續續趕來幫忙的大爺、大娘、叔叔、嬸子們打著招呼、點著煙，一邊和二狗子嘮著嗑。

二狗子是“橫嶺莊”的司機。他留著小胡子，頭髮油亮亮的，是個熱心人，因為人長得胖敦敦的，個子又矮，就得了這麽個外號，至於為什麽叫“二狗子”其他就不得而知了。

煙是帶過濾嘴、精包的葡萄牌，是爸爸過年時才舍得買的，平時他抽的都是不帶過濾嘴的平裝煙。今天爸爸到大方起來了，陪著來幫忙的人一顆接著一顆地抽著。

圍在車子旁邊，大家就這麽三五成群的站著、坐著、依著、靠著......沒人說什麽時候走，也沒人問什麽時候走，人們好像還有很多很多話要說，還有很多很多事要講。

“老蕭，走了還回來嗎，到了那邊可要常來信啊......”

“聽說‘橫嶺莊’可冷啊，大山裡早晚都挺涼的，多加點衣服......”

“這一去再回來可不容易了，多保重啊......”

“東西都裝完了?這兩瓶酒你帶著，那邊交通不方便，買東西也費勁......”

熱心的鄰居們東一句西一句的說著話。

爸爸只是不斷地點頭答應著。畢竟他在這裡墾荒成家、生兒育女，這裡有他太多的汗水、淚水、甚至熱血。他把青春留在了這裡，又將開始一個全新的征程。

二狗子的車就這樣在蕭正家門口停著，誰家給拿的熱水壺，誰家給拿的新臉盆，誰家給拿的床單被面、酒水罐頭......爸爸都讓媽媽拿筆和本一一記下來。

“老蕭，春天山路翻漿不好走，趁著天氣還好出發吧，要五六個小時才能到呢，咱們最好在天黑之前能趕到。”二狗子終於勸了爸爸一句。

雖然他看出爸爸此時此刻難舍難離的心情，但是時間很緊，容不得大家再有更多的時間去聊天了。

“三九”拖拉機啟動了，突、突、突地冒著黑煙。

媽媽抱著弟弟坐在了副駕駛的座位上，蕭正和爸爸上了後面的敞篷車廂。蕭正選了一個軟軟的行傅包坐下來。車子開動了，蕭正又突然站起來，把爸爸嚇了一跳。蕭正使勁地和小夥伴們揮著手，感覺自己的兩隻膀子都快要甩掉了，蕭正的那些小夥伴們跟著車跑啊、跑啊，直到慢慢的變成一個個小黑點，看不見了。

蕭正躺在車廂裡的行傅上，天上的白雲一直跟著蕭正他們的車走，兩旁的大楊樹不斷地從眼前的視線裡唰唰地倒下去。

蕭正分明看到樹枝上已經鼓出了綠綠的新芽，春天正從那裡面熱切地冒出來。

蕭正他們路過的每一個村莊，都會有一些不知道從哪裡突然就跑出來的好奇的小孩子跟著車跑一會兒。剛開始覺得一切都很有意思，河裡的鴨子、田裡的老牛、路邊的羊群、天上的小鳥……

蕭正一邊坐著車一邊和他們說話，但是隨著枯燥的時間流逝，蕭正對這些漸漸地也就失去了興致。

漸漸地，太陽的光線不再那麽灼人，車輪好像也很有節奏地搖晃起來，忽悠忽悠的蕭正睡著了。

轟隆！轟隆！一陣陣雷聲將蕭正從睡夢中驚醒。抬起頭，蕭正看到了天邊的閃電，這是蕭正見過的最長的光，就像一條條亂竄的火舌，一道道劃過半個天空，劈開漫天的烏雲。

“蕭正！要下雨了，馬上進山了，天氣變化很大，你把雨衣披上吧。”蕭正接過爸爸遞過來的雨衣，看著天邊的烏雲，心裡在想，“雨還遠著呢！”於是隻把雨衣隨意的罩在肩上。

爸爸點上一顆煙，悠然的吸著。突然，車子抖了一下，車廂一歪，急速地往前衝去，只聽二狗子大喊一聲，“老蕭，坐穩了！”

果然前面是一個很大、很陡的下坡，還有因為道路翻漿形成的大坑。蕭正坐在車廂裡，感覺車子越來越快，越來越顛簸，好象就要散架的樣子。

蕭正本能地用雙手緊緊抓住車子護欄，任憑風從兩耳邊呼呼的刮過。爸爸更加緊張，他在蕭正旁邊緊緊地護著蕭正，嘴裡的香煙已經被風吹掉了。

他使勁地控制著自己的身體，不讓車子的慣性使自己失去平衡，蕭正緊緊地靠在他懷裡，感到一股力量從他身上傳來，使蕭正不至於倒下，不至於被強烈的顛簸給甩下車去。

車子快速衝下了坡直到坡底，然後又轉成上坡，車身終於穩定了，恢復了原來的速度。

真是有驚無險，要不是“二狗子”常年在山路上開車、有經驗，可能剛才那一下子蕭正他們的車就會翻了，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蕭正和爸爸穩定了一下剛才緊張的情緒，稍稍放松了一下，他又重新點上了一顆煙喘著粗氣一邊吸，一邊往遠處看著。

極目遠眺，蕭正看到了大山。雖然距離還很遙遠，可是那種輪廓，層層疊疊的印在蕭正的腦海裡。那是一幅畫，一副至今想起來都忘不了的極致的水墨畫。

是的，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不是想象中的綠色，而是濃重的墨綠，綠的發藍、發黑，給人一種很藍、很黑的感覺。

山開始在蕭正他們四周旋轉起來，每一座都一樣，可是又不一樣，剛剛繞過了一座，前面又出現了一座，讓人感到這些山連綿起伏、無窮無盡。車在走，山也跟著走，好像就是舍不得離開你。

轉啊、轉啊！轉的蕭正頭很暈，此時此刻蕭正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爸，還要多久?”蕭正禁不住問道。

爸爸說，“快了，看到前面那座山嗎?那是‘橫嶺莊’的門頭山，繞過門頭山等你能看到北山的時候就要到了，現在我們在門頭山的南邊，門頭山在我們北面。”

瞬間蕭正的頭就大了，爸爸的話語立時顛覆了蕭正的方向感。蕭正好像已經不是在地球上了，徹底失去了對東西南北的最後一絲信心。

“我們會路過一個池塘，水裡的魚會跳出來和你打招呼。”

“是嗎， 魚真的會跳出水面，這事兒我還沒見過呢。”

“嗯，會的，而且會跳的很高很高。”

爸爸的話讓蕭正立時興奮起來，雖然還是分不清哪是東西南北，可是蕭正依然站在車上，兩隻手抓著護欄，伸長了脖子使勁地往前看……往前看應該是沒錯的。

又繞過一座山頭，在蕭正他們的右前方，山腳下出現了一個用石頭壘成的房子，說它是房子，還不如說它就是一間有門、有窗戶的簡易棚子罷了，在裡面也就是能遮個風、擋個雨。房子旁邊有一根電線杆，是扯電話線用的。

房子上邊有一個小煙筒支出來，裡面應該是可以生火做飯吧，蕭正這樣猜想著。離房子越來越近，蕭正看到房子旁邊的大道上擺著一個用木頭做的大三角架，作為路障橫在那裡，把道路堵的嚴嚴實實。

二狗子靠路邊把車停下來，房子裡面有人走出來。

“呦，是二狗子啊！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晚啊！”房子裡面出來的人和二狗子打著招呼。

二狗子說，“快點吧，別墨跡了，趕緊把路障給我挪嘍。我還得趕路呢。”

“車上裝的什麽呀?”那個人沒有直接答應二狗子，而是走到車前問道。

“給我們領導搬家，這是‘橫嶺莊’新來的蕭會計。”他把爸爸介紹給那個人，二狗子就愛吹牛，聽他說話好像爸爸是個很大的官似的。

爸爸下了車，從兜裡掏出了一盒香煙遞給了那個檢查站的人。

“客氣、客氣了！歡迎你蕭會計，以後你們下山啊，都要從我這裡經過，今後咱們見面的機會多著呢！”

爸爸說，“好、好、好！”